陸正沒吭聲,唐小九開口抱怨道:“還不是那頭膘豬,上次打得爺爺們屁股開花,我倆只好在窩里躺倒,連去春風樓門口看小娘都爬不動。藏著的幾個銅板,買了幾個饅頭燒餅,剩下的都交了癩痢七每天的份子錢,就這還欠著他不少銀子呢,早晚要被他找晦氣。”
他說的癩痢七,大名叫范七,是個土生土長的混混,乃是青龍寺附近三條街一霸,手下糾集了一批半大的孤兒、乞丐為他坑蒙偷拐的謀錢,最擅長欺負婦女兒童、毆打老頭老太,自己起了外號叫“鎮三街”,叫手下們這么喊著。但因為生得滿頭的瘌痢,私下里被街坊們叫做癩痢七。
陸正也道:“我們躺了幾天,又沒錢找大夫,傷口一直不見好,屁股上都化膿了。這次可多虧老宋了,說是知道個偏方,不知從哪里來牽了條黑狗來給我們舔傷口。過了一兩天,這傷口竟見好了都收疤了,總算是命大活過來了。”
唐小九在一旁取笑道:“開始你還怕那狗兒咬了你的卵蛋呢!”
明空不知道兩人竟險些喪命,一聽之下,心里騰起一股火來,破口罵道:“這膘豬,早晚不能便宜了他,等有一天小爺我當了方丈,看小爺怎么弄死他!”
唐小九豎起大拇指,贊道:“大法師,夠義氣!不過弄死他太便宜了,等有一天,老子做了大將軍,熬了他那一身豬油,小爺才開心得拍巴掌呢!那時候他在架子上烤著,小爺就在旁邊放兩串大掛鞭,那得多熱鬧,得有多少人來看,嘖嘖。”
陸正在一旁不失時機的潑涼水道:“等你做了方丈,等你做了將軍,他早都投胎七八回了。”
唐小九一擺手,起身作出豪氣干云之狀,道:“你也太沒出息了!大丈夫活在世上,須要有志氣!不立軍功做大將軍,憑你我怎么會有出息?我說小正啊,你還真想做一輩子乞丐,受盡別人的白眼么,真不怕辱沒祖宗?”
陸正一低頭:“我還不知道我祖宗是誰呢…”
陸正是個孤兒,才幾個月大的時候,就被扔在大街上,是個老乞丐撿到養大的,前些年老乞丐病死之后,就跟唐小九混在一塊了。不知怎么,雖然兩人中陸正呆的冒泡,唐小九精得出奇,但竟最是合得來。
唐小九聽說這話,也是一垂頭:“我祖宗就留給我一個唐字,倒是比你這個撿來的陸字好些…”
明空怕勾起兩人傷心事,岔開話道:“現在華胥國天下太平,處處歌舞,百姓安居樂業,你沒見廟里香火這么旺嗎?哪有什么仗好打,真要建立軍功,豈不是要跑到北方邊關苦寒之地,倒是聽說那兒一直有蠻夷作亂呢!”
陸正聞言附和道:“就是,就是。聽說那些蠻夷都是巨人,眼珠子是綠色的火球變的,個個高大無比,伸伸手就能摸著房梁,而且力大無窮,一只手就能捏死一頭牛。那嘴巴大的,聽說一張嘴能吃掉一整只羊,可怕極了!”
唐小九聽兩人一通喪氣話,不屑道:“你又聽那個說書的瞎扯,這還不如說那些神仙鬼怪呢…看看你們,就你們兩個憨貨,吃得比豬多,叫得比狗響,膽子比老鼠還小…”正卷起袖子說得來勁,唾沫橫飛,忽然有個伙頭和尚叫道:“普光又回來了,還不快走。”
三個孩子都嚇了一跳,明空趕緊縮回去燒火去了。陸正和唐小九則野貓一般溜上灶臺,還是從蒸籠霧氣里往旁邊的窗戶上爬了出去,百忙之中,唐小九還不忘往懷里揣了幾個饅頭。
兩人剛剛從窗口躍出,普光就進來了,挺著圓滾滾的肚皮,腦門上一頭熱汗,手里拎著方才的那個食盒子,還沒跨進門就大喊:“明空,明空,小兔崽子死哪兒去了,還不快來接過去,想累死你爺爺啊!”
明空趕緊小跑上前接過食盒,覺得分量不對,打開一看,里面的飯菜紋絲未動,吃了一驚,道:“師兄,齋菜不合高僧口味嗎?”
普光瞪了他一眼,道:“啰嗦!這是你該問的嗎?”
明空忙賠笑道:“師兄誤會了,師弟我哪里敢多問,只是怕自己腦子笨、手腳不靈,做錯了事惹得高僧不高興,卻萬一讓高僧誤會了師兄,以為是師兄辦事不力,這可是無量罪過!”
這話說得漂亮,尤其難得是出自明空這半大的孩子,普光聽得十分受用,嚷嚷道:“難得你為師兄著想。這回你卻不必擔心,實話告訴你,高僧德行高貴,堅持不肯獨自享用,愿與大眾同食,才讓我拎了回來。明空,你把這些菜倒入鍋里吧。”話是這么說,目光卻緊緊盯著食盒。
明空心道:“嘖,要是這人的眼光也有分量的話,只怕這食盒已經被壓得稀巴爛了。”當下裝作思索了一番道:“哎呀,高僧真是高僧,與大眾平等,平易近人,是真正的大德風采啊!只是師兄啊,這些菜與我們吃的菜做法不同,味道不一,就這樣倒進去,酸甜混雜,只怕寺里這幫饞食鬼,非但不能體諒高僧的德慧、師兄的苦心,反而要怪今天飯菜不好吃呢!這樣一來,不僅辜負高僧和師兄和一番美意,連伙房也落下埋怨…以師弟愚見,不如就由師兄勉為其難,代表了寺里僧眾,替大伙吃了這些菜,以成全高僧一番良苦用心,也免得伙房少做錯一件事!師兄菩薩心腸,千萬幫一幫忙啊,阿彌陀佛!”
一邊的伙頭和尚們聽見這番話,個個心里道:“這樣無恥的馬屁也能拍出來!”
普光聽了這番話,眼睛一亮,滿臉的豬肉都堆了起來、層層疊疊的,咧著嘴笑道:“還是師弟了解我啊,其實我這個人啊,最怕的就是讓眾位師弟為難,自然是處處為眾位師弟著想的。此次能為眾師兄弟們多分擔些,也是我這做師兄的應該做的嘛。”
伙頭和尚們胃里面一陣翻江倒海,個個心里道:“呵,這樣的馬屁還能整個咽下去!”
正當明空小馬屁精和豬臉肉普光一起練惡心練得開心,一個小沙彌急匆匆的跑進來,沖著普光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監寺師兄,有個游方和尚硬是要來掛單,破衣爛裳的力氣卻大,怎么趕都趕不走,已經闖進山門了,就在大雄寶殿前的樹下坐著。”
普光怒道:“年前不是已經讓你們把山門的韋陀像扛著的金剛杵砸下來了嗎?千叮萬囑,叫你們看見那種要飯的和尚就把金剛杵插進去杵在地上,怎么還會有這樣的要飯的闖進來,看山門的人呢,都在吃狗屎嗎!”
韋陀是佛教護法之神,手持護法杵,稱降魔杵。寺廟里一般都韋陀神像立在山門。天下寺廟里的規矩,如果該寺山門的韋陀神像把手中的降魔杵扛在肩上,表示這個寺廟招待云游和尚到此吃住三天;如果把寶杵平端在手中,表示這個寺廟只招待云游和尚到此吃住一天;如果是杵在地上,表示這個寺廟不招待云游和尚到此吃住。
普光一邊叫罵,一邊急匆匆的沖出去了,難為他這樣的身材還能一路小跑。剛出門,普光不忘回頭喊道:“明空,將食盒放到我的禪房去。”
顧不上其他,普光胖子一路小跑到了青龍寺大雄寶殿外面,途中順便喊上了路過的護法僧戒嗔。戒嗔提著一根法棍跟著普光,兩人來到樹下。眼前還真是一個苦行僧,有著一個標準的苦行僧的配置:一身打滿補丁的僧衣,一個打滿補丁的布口袋,身邊放著一個盛水缽盂,腰里別著一把小小的戒刀,身后大樹靠著一支方便鏟。
普光第一眼看見這個一臉菜色的和尚,心里登時感慨道,我也當和尚,你也當和尚,是什么樣的榆木疙瘩腦子才能讓你混成這樣,當和尚也是需要智慧的啊!哎,貧窮不是真和尚啊!不,貧窮的真不是和尚!
普光抿著嘴,雙手捧著肚子,上前走了兩步,一言不發的看著苦行僧,眼神流露憐憫。但苦行僧卻正在閉目打坐,沒有看他,這破爛衣裳的和尚就在青龍寺大雄寶殿前的古樹下盤膝而坐,面容平靜,神色安詳,看樣子并沒有感覺到普光那灼熱的目光!
注視遭遇了無視,顯示了苦行僧內心的強大。普光熱情的目光遭到了冷遇,初次感受到苦行僧臉皮的厚度,頓時明白眼前的苦行僧肯定對應付這樣的場面有著充分的經驗,于是只好開口道:“師兄,從哪兒來,往哪兒去?”
這是一句寺廟里慣用的切口,有點兒類似街頭幫派用的暗語黑話,在佛門中流傳很廣。但苦行僧還是當做沒有聽見,因此沒有回答。
普光和尚先禮后兵,耐心得解釋道:“師兄進門的時候沒有看見韋陀像嗎?金剛杵杵地,本寺不接納游方僧人掛單,還請師兄往別處寺廟休息。”
苦行僧似乎一個木刻的雕像。
普光臉色一沉,露出了身為大寺廟總管的霸氣,嘴角往下一拉道:“師兄,你這樣太不禮貌了吧!”
苦行僧似乎睡著了。
事不過三,普光臉色漲得通紅,那是全身血液往頭部充斥的緣故。他對一旁的一個和尚,道:“師兄,這可對不起了…戒嗔,請這位師兄出寺。”
一邊的戒嗔心道,早就該這么辦了,這胖子就是愛用廢話刷存在感。不過,看在他是監寺的份上,戒嗔還是把法棍夾在腋下,上前準備去拉苦行僧。
沒想到這時那苦行僧卻說話了。苦行僧道:“戒嗔,戒嗔。”
這聲音十分渾厚沉穩,聽來讓人倍感親切。戒嗔頓時愣住了,心道,你沉默了那么久,突然叫我的名字是什么意圖?
普光也愣住了,忍不住看了戒嗔一眼,用眼神詢問,你們這是什么關系?戒嗔回頭看了一眼普光,又仔細看了看苦行僧,一陣茫然后對普光搖了搖頭。
但是苦行僧放出了話之后似乎又繼續睡去了。普光突然明白過來了,這苦行僧說的是佛門里的行話,戒除貪、嗔、癡三毒的戒嗔,人家真的是讓你們二位戒嗔,不是套近乎。面對這樣的冷幽默,普光和尚臉都綠了,正要炫耀一下他的大嗓門,苦行僧又說話了,生生把他的話給噎在了喉嚨。
苦行僧睜開眼睛,他看著普光,目光純凈,緩緩的說了四個字:“寺里有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