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稟桃花島恩師黃尊前:弟子從皇宮之中,取得若干字畫器皿,欲奉恩師賞鑒,不幸遭宮中侍衛圍攻,遺下一女…”
密室之內,對著兩具骸骨,一個盛滿珠玉、古玩、字畫的大鐵箱,黃藥師拿著從密室暗格中找到的一封曲靈風的遺書輕聲誦讀,一旁的梅超風臉上忽而悲戚,忽而慚愧,神色不住變幻。
黃藥師讀到這個“女”字住了口——遺書上的文字到此為止,后面只余一些斑斑點點的痕跡,隱約可瞧出是鮮血所污。他輕輕嘆息,轉頭看向梅超風道:“桃花島六大弟子,素以靈風天分最高,武功最強。若非斷了雙腿,豈會和什么狗屁的大內護衛同歸于盡!”說到后來,他話語中既是自責,又是憤怒。
梅超風跪倒在地,顫聲道:“靈風師弟之死,都是弟子罪過,請師傅賜弟子一死!”
黃藥師冷哼一聲:“我早就說過,你犯下如此大錯,哪能一死了之那般便宜!”說罷,忽地伸掌在梅超風后背一拍,手掌提起時,指縫間已夾了一枚細如牛毛的鋼針。
“師傅?”梅超風大是驚詫,她本以為師傅得知曲靈風身死,對自己定是愈發憤恨,說不定便要用什么殘酷手段加重責罰,心中正忐忑戰栗,卻不料他竟出手將先前施在自己身上的“附骨針”起出一枚。
黃藥師淡淡地道:“為師賞罰分明,你尋回靈風遺孤是大功一件。方才為師為你起出一枚‘附骨針’,便是對你的獎賞。不過靈風之死你負有間接責任,為師也要讓你做一件事作為處罰。”
梅超風喜出望外,連忙應道:“師傅有命,弟子自當遵從。”
黃藥師沉聲道:“我要你收靈風的女兒為徒,將她教導成才!”
梅超風一下呆住,耳中聽到密室外傻姑的呵呵傻笑,她只覺頭皮陣陣發麻。對她來說,這“懲罰”的可怕甚至還在那“附骨針”之上。
天快亮時,洪七公帶了一輛馬車回來,坐在車轅上趕車的人卻是郭靖。原來郭靖和黃蓉在黃藥師之后趕來牛家村,正與在附近城鎮找了一輛馬車趕回來的洪七公遇上。聽說孟尋真身受重傷,兩人都大為焦慮,其中尤以郭靖為甚,一路都在追問孟尋真傷勢,直道聽洪七公說已經有了解決的辦法,他才稍稍放下心來。
準備就緒后,眾人將孟尋真搬到車上,黃藥師、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黃蓉、穆念慈一共六人護送他上路。
穆念慈已向父母表明自己對孟尋真的心意。在此之前,雖明知楊康自有取死之道,楊鐵心夫婦還是不可避免地對孟尋真心存芥蒂,如今孟尋真為救他們一家而重傷垂死,那一點芥蒂終于煙消云散。對女兒與孟尋真之事,他們只有送上祝福,禱告孟尋真此去求醫能夠成功,然后與女兒好事得偕。
一路之上,穆念慈將照顧孟尋真的所有事務一手包攬,甚至連換衣、擦身、便溺等事也毫不避諱。
對于穆念慈,孟尋真先前的心理頗為微妙。見面之初,他對于這個美麗中透著聰慧、柔婉中又帶著堅韌的女孩兒有著相當的好感。這種好感大半來自與前世讀原著時的對這個角色的憐惜和喜愛,小半來則自相識后的短暫相處,還遠未上升到愛戀的程度。當他得知穆念慈鐘情于自己,選擇了拒絕她的情意遠遠逃離后,這一份被他強制壓抑的好感不但未曾淡漠,反而在被他封鎖的角落中悄悄滋長,書中的角色與現實中的人物漸漸融為一體,難分彼此。到這一刻,隨著穆念慈將似水柔情一點一滴的滲入孟尋真的心底,孟尋真對她的感情也如美酒般一天天地醞釀醇化。他的眼中心里的,已經不再是書中那個抽象的角色,而是這個情之所鐘便無怨無悔的付出全部的女子。
不一日眾人到了桃源縣境內,洪七公當先引路又走出七八十里,道路愈來愈窄,馬車已不能通行。洪七公早有準備,從馬車上拿下一張竹椅,將孟尋真搬了上去,用布帶將他手腳和腰部縛在椅上,防止他坐不穩掉下來。而后讓修習了“龍象般若功”體力過人的郭靖將竹椅背在背上,再往前行。走過八九里路,道路兩旁山峰壁立,中間是一條僅容一人通行的羊腸小徑。眾人循路登山,那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總算大家都身負武功,倒還不覺十分勞累。又走了好半天,忽聽遠處傳來隱隱水聲。愈往前走,那水聲愈大,在寂寂空山中激蕩回響,轟鳴如雷。待得走上嶺頂,只見一道白龍似的大瀑布從對面雙峰之間奔騰而下,聲勢甚是驚人。在瀑布旁側的空地上,建有一間草屋。
他們這一行人從嶺上下來時,有一人正從那草屋中走出。此人黑面虬髯,身高膀闊,身上披著一領蓑衣,手中拿一根釣竿。看到迎面走來的這群人,他微露錯愕之色,隨即便認出了洪七公和周伯通兩人,忙棄了釣竿,上前以晚輩之禮拜見。
洪七公和周伯通也認得這漁人是段皇爺的大弟子,也是當年大理國的水軍大都督。洪七公擺擺手便罷,周伯通卻手足無措,頗有些不自在。
漁人問起眾人來意,洪七公也不隱瞞,將孟尋真之事詳細述說了一遍。
若換個人來此,漁人定是一口回絕,決不允許來人有機會見到師傅,引得師傅自傷元氣相救。但這次送人來的卻是洪七公,他不僅是師傅故交,絕不會起心加害,更兼俠名卓著,既然保證了有辦法令師傅在短時間內恢復損耗的元氣,那便絕無虛假。思慮再三,終究還是答應送眾人上山。
隨后,漁人從草屋中搬出鐵槳鐵舟,分三次逆流而上將眾人送上山去,并親自引眾人去見師傅。有了漁人引路,后面的樵、耕、讀三人自然不會留難,一并陪著眾人來到隱藏于深山中的一座小小寺廟門前。
漁人先行入廟通報,不多時,昔日的“南帝”段智興、如今的一燈大師親自出迎。除了洪七公早知端的,黃藥師和周伯通見到他這一身裝扮都大為驚訝,其中周伯通更以為他是因當年之事而心灰意冷而舍棄帝王之尊出家為僧,不由羞愧得無地自容,躲在眾人的后面不敢說話。
一燈大師并未和洪、黃、周三個久未蒙面的老朋友寒暄,而是直接來到已被郭靖從背上放下來的孟尋真面前,先仔細看他氣色,又抓起他手腕查看脈象,面上的神色愈來愈凝重。
“如何?師伯以為弟子可還有的救?”孟尋真輕笑問道。
一燈大師見他重傷之下居然還可以談笑風生,對他的氣度心性很是欣賞,合十笑道:“當年王道兄來大理傳我‘先天功’,曾說起他剛剛收了一個關門的小弟子,天資卓越,日后必定在武林中大放異彩。今日一見,果然不凡。貧僧的幾個弟子與賢侄相比,卻是差得遠了。”
站在孟尋真身邊的穆念慈忽地向著一燈大師跪了下去,連連叩頭不止,哽咽道:“大師慈悲,求您救孟大哥性命!”
一燈大師伸手在穆念慈的手臂下一抬,一股柔和的勁力托著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看她額頭已經一片青紫,腦海中不由閃過一個同樣向自己叩頭乞憐,求他出手救人的窈窕身影,幽幽的一聲長嘆,將右手覆在穆念慈額頭,發出一股醇厚綿延的內力為她活血化瘀,柔聲道:“姑娘放心,貧僧必定竭盡全力救治孟賢侄。”隨后轉頭對洪七公等人道:“故友來訪,貧僧本當親自設茶待客,但此刻救人要緊,只能讓劣徒接待幾位,失禮勿怪。”說罷,吩咐小沙彌抬了孟尋真去禪房,又準穆念慈隨行,而后命四大弟子代自己招呼眾人。
漁、樵、耕、讀四人雖想勸說師傅,但見他面上神色堅定,知道說了也無用,只得依從師命引其余眾人去了。
將孟尋真在禪房中安置好后,一燈大師令小沙彌退下,只留了穆念慈在場。穆念慈見這禪房四壁蕭然,除一張竹幾外,只地下三個蒲團。一燈大師舉手將門上卷著的竹簾垂了下來,點了一根線香,插在竹幾上的爐中。他在一張蒲團上盤膝而坐,又讓穆念慈也揀一張蒲團坐下,轉頭對孟尋真道:“賢侄,你將全身放松,稍時不論有何痛癢異狀,千萬不可運氣抵御。”
孟尋真笑道:“明白,弟子就算自己已是死人一個。”說著便將雙目闔上。
一燈含笑點頭,隨即閉目垂眉,入定運功。當那線香點了一寸來長時,他忽地從蒲團上躍起,左掌撫胸,右手伸出食指,向著孟尋真頭頂的百會穴上緩緩點去。
在一燈大師出指之際,一旁觀看的穆念慈眼前一花,仿佛眼前站著的不再是一個慈眉善目、緇衣芒鞋的老僧,而是一位氣度莊嚴、威風凜凜的至尊帝王。
一燈大師一指點過,立即縮回,只見他身子未動,第二指已點向孟尋真百會穴后一寸五分處的后頂穴,接著強間、腦戶、風府、大椎、陶道、身柱、神道、靈臺一路點將下來。
孟尋真則感到一股溫淳平和卻又沛然渾厚的真氣自百會穴注入,如一條溫熱的水流沿督脈一路向下,所到之處,暖洋洋得到甚是舒泰。
督脈三十個穴道點完,一燈大師坐下休息,命穆念慈換過線香,又躍起點孟尋真任脈的二十五大穴。
在另一間禪房內,郭靖如熱鍋上的螞蟻般走來走去,不時走到門口向著孟尋真所在的禪房張望一陣,最終實在按捺不住問黃藥師道:“岳父,大師的一陽指真能將大哥的傷醫好嗎?”
黃藥師胸有成竹地答道,“所謂一陽者,少陽也。陽主生發少陽為陽氣初生,其臟應肝,五行應木,其時應春,春之一陽初生,生機乃發,萬物于生,一陽初始而生生不息。故一陽指可使人一陽初生如春之萬物生發,實有著指成春的回天之力。靖兒你就放心罷?”
前面的話郭靖似懂非懂,后面一句卻是再明白不過,臉上的緊張之色稍稍緩和。
眾人正在等待,忽聽到寺廟外傳來一個鏗鏘有若金屬的嗓音:“段皇爺可在此處清修?歐陽鋒攜幾位朋友前來拜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