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邊有座報館,這是《順天時報的總報館。
《順天時報是日本人在中國開辦的一份中文報紙,以中國人的口吻報道新聞,但是立場卻是日本式的,這份報紙表面上看是日本商人所辦,但是實際上,它的直接后臺是日本政府外務省,它反映的政治立場實際上就是日本政府的政治立場。
正因為這種背景,《順天時報的報館與日本官方保持著密切聯系。往往能夠在第一時間從日本駐華外交官那里得到第一手的資料和機密的消息,這同時也使這家報館成為了同業中的“消息靈通”者,每天報館門前總是等著些其它報館的記者。他們專門用金錢收買報館里的一些小職員,從他們那里買來一些最新的消息。
現在,這群記者像往常一樣。仍舊聚集在報館斜對面的茶館里,一邊聊天,一邊等待著《順天時報里的小職員們走進茶館,只要雙方在茶館里碰頭、握手,這交易就算是完成了,然后,這些沒有背景的小報館就可以在第一時間刊登那些通過官方渠道弄不到的消息了。
不過這些等在茶館里的記者們很快就發現了一些與往常不一樣的情況,他們一直等到快中午,也沒見《順天時報的那些小職員們離開報館,那報館的正門也一直關著。這種情況讓人有些奇怪,不過,報館側門后還能聽到印刷機的響聲,這表明,報館印刷廠仍在運轉。
就在茶館里的記者們互相打聽的時候,那《順天時報的報館側門突然被人從里推開,一輛馬車駛到門前,搬運工開始從報館印刷廠里將那些捆好的報紙搬上馬車,準備運送到各個報紙分銷點去。
茶館里的記者們一擁而出,圍住馬車,其中一名記者給了搬運工一塊銀元,那搬運工迅速將一捆報紙扔了過去,眾記者搶過報紙,回了茶館。掉了報紙,卻見那報紙的頭版頭條的標題格外醒目:
“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袁世凱中風癱瘓!”
眾人相顧駭然,再細看一下。這消息是日本記者從日本駐華公使館弄到的,真實性似乎是沒有什么疑問的。
今天《順天時報的小職員們之所以不敢逛茶館,恐怕是他們得到了上司的警告。
袁世凱突然中風癱瘓,這顯然是個大新聞,足以讓《順天時報獨吞,所以,報館才會這么急急忙忙的印刷了一版,甚至都不肯將新聞賣給中國記者。
“快回報館登消息啊!”
有人喊了一聲。眾記者這才醒悟過來,各自搶了一張報紙,然后一哄而散,茶館里的客人們好奇的將他們扔下的那些報紙撿起來,也都被那報紙上的頭條新聞驚得目瞪口呆。
不過半天工夫,整個北京城的報童們都在叫賣刊登著同一個新聞的不同報紙。
“中國民國臨時大總統袁項城中風!”
“昨日主持國務會議時,袁大總統突然昏迷,雖經救治,已恢復神智。然則口已不能言,雙腿亦不能行走,中外大夫束手無策。”
“今日上午,袁大總統以指為筆;將國事托付于東三省總督徐公世昌!”
“英國公使朱爾典、日本公使伊集院彥吉已分別前往總統府探視,并對袁大總統提名徐世昌接掌國事之舉表示贊同。
到了晚上,多數京城居民都的知了袁世凱中風癱瘓的消息,而且隨著宵禁令的發布和實施,這個消息基本上得到了證實。自從南北開戰以來,這京城還從來沒有宵禁過。現在突然宣布宵禁,這只能證明報紙上的消息是真實的,袁世凱確實已無法處理國政。
宵禁令實施之后,這街上就看不見什么行人了,到處都是巡邏的士兵和巡警,路口也設了崗哨和路障,沒有京畿守備司令部開的通行路條。就是北洋政府的高級官員也不能通過。
輛馬車慢速行駛在街道上。在上個路口被士兵攔了下來。馬車上走下一人,遞過去了一張通行路條。不過這里距離總統府太近,帶隊軍官不敢馬虎,又專門打了電話。一級一級的報了上去,這一折騰就是十多分鐘,最后還是總統府專門派了一輛馬車過來,隔著路障,袁世凱的次子袁克文沖著那輛被攔下的馬車喊了兩嗓子。
“嚴世叔,克文來遲了,讓您久等了。”
那輛馬車上下來一個中年男子。正是嚴修,他走到路障前,愕然問道:“克文,你怎么過來了?”
“家父現已無法理政,如今局勢緊張,京畿守備司令部開的路條只能到這里為止,再往前走的話,就得總統府直接下令了。嚴世叔也不是第一個在這里被攔下的,則才,連出去聯絡的趙智庵也在這里被攔下了。”
袁克文拉著嚴修,兩人走過路障。上了袁克文的那輛馬車。
進了車廂,袁克文吩咐車夫加快速度趕去總統府。
“令尊現在病勢如何?我曾向總統府搖過電話,可是那頭說不能在電話里講。”嚴修問道。
“家父現在不僅口不能言,雙腿也無法行走,上午的時候,兩臂尚能抬起,可以用手寫字,但是現在,左臂已無知覺,右臂雖還能動,神智也算清醒,但到底還能撐多久,連英國大夫也說不好。”
袁克文的話讓嚴修吃了一驚,他定了定神,說道:“按照外國的醫學理論,這中風就是腦疾引起,令尊以前從來沒有發過腦疾,怎么會突然就中風了呢?”
“一言難盡。說到底,都是急的。報紙上雖然說是主持國務會議時昏倒,但是實際上卻是在主持軍事會議時昏到的,前不久豫南慘敗,家父精神就很是壓抑了,昨天從前線傳來戰報,聯合陣線正在厲兵秣馬。有大舉北進的企圖,而且潢關失守。第九師的一個旅長也在豫北宣布單方面與南軍停戰,這些噩耗接連而至,便是連壯年人也未必經受得住,何況家父已是遲暮之年,這急火攻心之下,就昏了過去,這一昏就是一夜,英國、法國大夫都說應該通過手術將頭骨切開,這樣引比救治,但是他們也不能保證萬矛失,結果沒人肯擔由眾么一拖就拖到天明,家父自己醒了,他也不信西醫,堅持要由中醫救治。如此一來,旁人就更不敢說話了。”
袁克文邊說邊嘆,說到后來,竟是哽咽起來。
“現在由誰主持軍事?”嚴修問道。
“家父以指為筆,任命張閏農(張孝準)為京畿守備司令,段芝泉(段棋瑞)為京畿守備副司令。現在北方軍事就由兩人共同負責,不過。張閏農指揮不動北洋軍,實際上還是段芝泉說了算“嚴某于軍事、政治一竅不通,卻不知段芝泉讓我去總統府所為何事?他派過去的副官也是一問三不知,只給了我一張通行路條。”嚴修 “其實,是家父請嚴世叔去總統府相見,有要事相托。”
袁克文欲言又止,看了嚴修一眼,說道:“到了總統薦,嚴世叔就明白了。”
由于宵禁,街上沒什么人,這馬車走得很快,幾分鐘后就到了總統府。嚴修與袁克文下了馬車,又換乘一輛輕便敞篷馬車進了戒備森嚴的總統府,趕到袁世凱居住的居仁堂東廂。
屋里氣氛凝重而壓抑,除了幾個總統府的工作人員之外,在場的人基本上都是袁世凱的家眷,他的幾位小妾陪侍在病榻邊,兒女也都在場。長子袁克定以下,都是眼角掛淚,不過,即使是那些未成年的袁世凱兒女也沒敢哭出聲,顯然是得到了告誡,這種時候,袁世凱確實不能再受刺激了。
袁克文領著嚴修走到袁世凱的病榻前,俯首過去,在袁世凱耳邊小聲說道:“父親,嚴世叔過來了。”
袁世凱的雙眼本來是閉著,聽到袁克文的話,緩緩睜開眼,吃力的抬起手,指了指站在旁邊的袁克定,嘴角翕動,但是說不出話。
袁克定擦了擦眼淚,走到書桌邊。拿起桌上的幾張信箋,走回嚴修身邊,將這幾張信箋交給了嚴修。
“嚴世叔,這是家父剛才以指為筆寫的,指名交與嚴世叔,請嚴世叔過目 嚴修接過信箋,見那上頭的字寫得非常凌亂,也看不出是袁世凱的筆跡,不過現在這種情況之下,袁世凱能夠用手指寫出這樣的字已是非常不易了。
仔細看了幾遍,嚴修已明白過來,袁世凱寫的這些字實際上是一封托孤信。
按照袁世凱的意思,他希望嚴修帶著他的那些未成年的兒女出國留學。用這種方法遠離現在的這個政治旋渦,保全袁氏一族。
顯然,袁世凱的神智確實是清醒的,他明白,如果他就此一病不起的話,這個北洋的局面是誰都無法撐起來的,如果北洋就此一蹶不振,那么他的家眷也就會失去保護,現在。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托孤,將兒女托付給一位值得信賴的人,這個人不能是政治人物,更不能是北洋健將,所以,他選中了嚴修。
嚴修祖籍淅江,但是卻世居天津,此人進士出身,做過翰林院編修。后任貴州學政,曾去日本考察教育。回國后被袁世凱保舉為學部侍郎。這斤,人的身份比較特殊,在外人看來,嚴修是袁世凱的人,與袁世凱關系密切,應該算是北洋中人,但是袁世凱卻明白,嚴修這個人有自己的立場和主張,絕不是那種可以用金錢、官位收買的政治人物,嚴修有自己的理想,這個理想就是“教育救國。”對于這樣一個人,袁世凱很放心,尤其當共和成立之后,嚴修婉辭謝絕擔任政府高官之后,袁世凱對這個人有了新的認識。
嚴修與袁世凱結識得較早,當年曾同在李鴻章幕下效力,李鴻章病死之后,在列強的支持下袁世凱接掌北洋,那年袁克文才十一歲,袁世凱曾為袁克文向嚴薦提親,打算讓袁克文迎娶嚴修的女兒,兩家結為親家,這種舉動在滿清官場很是常見。這也可以看作是袁世凱提攜嚴修的舉動,但是嚴修卻婉辭謝絕。這件事不僅沒讓袁世凱生氣,反而使他對嚴修的為人有了更深的認識,也正因此,袁世凱從來不把嚴修當成是屬下、同僚看待,甚至不將他看成是通常意義上的“心腹親信。”而是將他當作自己的知交好友。可托身后事的知交好友。
對于政治人物來講,這種知交好友可是鳳毛麟角。
嚴修與袁世凱交往多年,知根知底,哪能不知道袁世凱的心思?此時看了那封托孤信,這心里也是頗感憂傷,于是走到病榻前,拉著袁世凱的手,緩緩說道:“袁公,我明白你的心思。請袁公放心,我馬上就去聯系留學事宜 袁世凱嘴角翕動,艱難的哼了哼。眼睛向袁克定望了過去。
袁克定走到嚴修身邊小聲說道:“嚴世叔,家父的意思是,若您答應了,便先將克瑞、克權、克桓、克齊帶回嚴府,我已命人為他們收拾了行裝,剛才已將他們送上馬毒,他們馬上就可以跟您走。這是他們的留學費用,衣食住行都在其中。由您掌握著。
著,將一張匯票交給嚴修。數額相當驚人,這絕不僅僅只是留學 嚴修望了袁世凱一眼,見他眼眶里似乎有淚光在閃爍,于是急忙收回目光,站在病榻前,沖著袁世凱一稽到地,然后轉過身去,大步走出寢室,頭卻是不敢回。
回到居仁堂前,已有幾輛馬車在等候,但沒等嚴修上車,卻見幾斤。總統府的工作人員慌慌張張的奔了過來,他拉住一人詢問。
那人說道:“前線戰報又過來了。徐州被南軍圍攻!是姜桂題和趙倜的人馬。現在局勢危急,段總長打算把北洋南進第一軍調過長江,向北反攻徐州,但是干殿下,但是段香巖(段芝貴)卻主張遷都南京。現在兩人各拉一幫人,爭得不可開交,這事,也只能請大總統定奪了。”
嚴修嘆了口氣,扭頭望了東廂一眼,他隱隱有斤。感覺,或許,這是他最后一次見袁世凱的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