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西沉,微風習習,八店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從前天開始,一些停工的鹽場已召回鹽工,為重新開灶熬鹽忙碌,雖說現在共和軍政府打算整理鹽政,人心有些不靖,可是只要這鹽政一日不變,鹽場就能多熬一日鹽,無論如何現在市面太平了,這鹽場可以復工了。
一些有火井的鹽場是晝夜不停工的,日落時分正是兩班鹽工換班的時候,在城里住的工人去接班,少不了要路過這八店街,再加上那些從城外進城的人,街面上頓時熱鬧起來。
趙北帶著二十幾個衛兵,在這八店街上閑逛,手里還拿著包蘭花豆,邊走邊吃,臉上依舊貼著兩塊狗皮膏藥,以遮擋那總司令的颯颯英姿。
除了便裝的衛兵尾隨之外,身邊還有兩個貼身跟班,一個是衛隊長田勁夫,一個是成都總商會的商務委員傅華封,兩人與總司令一樣,也都是平民打扮,傅華封手里還提著兩根文明棍,其中一根是總司令的,表面看那是文明棍,可是實際上那是一把長劍,叫“二人奪”,是一位美國的軍火客送給總司令的禮物。
至于田勁夫,則背后背著個竹簍,上頭蓋著塊布,竹里裝著幾桿美國造“鋁彈槍”,這種槍是在成都將軍衙門里搜出來的,就這么幾桿,子彈也不多,由于近距離威力很強,一掃一大片,于是就成了警衛營的裝備。
鋁彈槍并不是這支小隊伍最強的火力,就在隊伍的最后,四個衛兵抬著一口沉甸甸的木箱,里頭除了裝著幾桿英國造步槍之外,還裝著一挺法國造哈奇開斯機關槍還是當初在漢陽鋼鐵廠從那個日本人西澤公雄的手里繳獲的,交給漢陽兵工廠測繪之后就一直放在總司令的警衛營,這也是警衛營里唯一的一挺機關槍自從被繳獲之后,除了讓總司令過了幾次槍癮之外幾乎沒有用過養得很好,現在抬出來就是為了給微服出巡的總司令保駕護航。
這支奇的“商隊”招搖過市,但卻并沒有引起路人的注意,畢竟,這富榮場就是金銀窩來北往的商隊見得多了,這“趙氏商隊”不過是那滄海一粟。
八店街很長,從城里一直延伸到城,這街邊的店鋪也是城里城外一溜排出半里多地。
不知不覺,趙北帶著部走出了富順城。
現在城外開張地店鋪沒有幾家。多店鋪仍在清理兵煲中地損失少數開張迎客地基本上都是茶館。難得其中一家茶館里居然還傳來竹琴聲。“趙掌柜”摸著聲音尋去。抬頭一望。那茶館雖然店面普通那招牌卻很惹眼:
一品香。
“嚯!這茶館老板倒是自吹自擂。‘品香’?嘖嘖。不知跟成都地那些茶館比起來富順鹽都地茶館有什么地方特色?”
向跟在身邊地傅華封看了一眼。趙北拿著那包蘭花豆自顧自地踱進茶館。
衛隊長田勁夫急忙吩咐兩個衛兵搶在前頭。他本人也搶到了趙北身邊說道:“掌柜地。您忘了今晚要去商會會長府上赴宴了?”
“還差兩個小時才開宴呢。你急個啥?去那么早做什么?跟一幫奸商扯淡?趁著現在空閑。體察體察民情。以后忙起來就沒那個時間了。”
趙北摸出掛表瞧了一眼,邁步走進茶館,見那兩個衛兵已在靠近戲臺的地方選了張空桌子,于是便踱了過去。
茶地方頗為寬敞,但卻只有幾個客人,冷冷清清,趙北帶著二十多個手下踱進茶館,茶館里才顯得稍微熱鬧了點,那正在算帳的掌柜見狀,急忙迎上去,將正在招呼客人的伙計支開,親自招呼這幫貴客。
趙北川話說得不好,這應付掌柜的差事就交給傅華封了,他將那包蘭花豆往桌上一放,撩起長衫下擺,就坐在了那漆黑的長凳上,其他人則分別在附近桌邊落座,另有幾個衛兵轉了一圈后又走出了茶館,往那門口一站,負責外圍警戒。
不多時,茶館伙計先為眾人上了些涼茶,點心也陸續端上。
半杯涼茶,兩片薄荷糕,這渾身的熱氣頓時為之一減,趙北噓了口氣,放下茶盞,解開領口,向那戲臺上望去,見那彈奏竹琴的是一個老頭,不過只彈不唱,卻也不知道彈得是什么曲調。
“掌柜的,這老頭彈得是什么曲子?”
偏偏這個時候衛隊長不識好歹的將臉湊了過來,傻呵呵的詢問,讓總司令有些郁悶。
“這老者彈奏的是‘楚河漢界’,講得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傅華封的話解了田勁夫的惑,也解了總司令的圍,這個人察言觀色的本事卻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邊說還邊接過伙計遞過去的一杯熱茶,輕輕擱在趙北面前,然后又為田勁夫遞了杯熱茶過去,這才接過自己的 “現在是清失其鹿啊。”
趙北端起茶,嘆了一聲,還沒揭開茶蓋,卻聽傅華封接了一句。
“不知這得清之鹿的人會是誰?”
“古人有句話說得好:天下英雄,安知非那個啥…這個…呵呵。”
總司令這句沒沒尾的話讓傅華封心念一轉。
“此人好大的野心。”
帶著這個念頭,傅華封端起茶,品了一小口,一時有些走神。
當年他隨趙爾豐在川邊推行新政,由于辦事干練,很得趙爾豐信任,也正是這個原因,他才得以走馬上任,在鹽法道這個肥缺上一坐便是一年半,但好景不長,隨著“戌申革命”的爆發,滿清倒臺在即,為了尋找新的靠山,傅道臺不得不勸說趙爾巽向革命軍投降,但沒想到都光復之后,他還是被總司令一腳踢開,聯系到趙爾巽的管家在第一時間倒向總司令并出賣了他的原主子么傅道臺受冷遇的事就很好理解了,當初說出那句“降袁不降趙”的時候位管家就在一邊聽著呢,雖然那本是英國領事的意思,但是這也是傅道臺的把柄,而且這把柄就算是落在管家手里了,或許正是這個原因位管家才得以高升一步,被總司令任命為灌縣縣長,主持地方自治去了,而他傅某人卻只在商會里掛了個委員的虛銜,靠著那點車馬費不死不活的吊著。
前段時間,傅華封完全被巨大的失感籠罩著能搭上總司令的革命列車,就意味著他的仕途將就此終結,這怎能不讓他傷感?直到總司令讓他寫封關于鹽政改革的條陳,這才使他仿佛看見了一點光明,于是用了整整兩天時間閉門著說洋灑灑數萬字的嘔心瀝血之作呈到總司令跟前,能不能改變總司令對自己的看法,就看這封條陳了。
此次總司令南巡至富意將傅華封帶在身邊,此舉曾讓這位傅委員激動了好幾天以為總司令是準備提拔自己了,可是到這富順已有幾天時間遲遲不見總司令有所動作,而且今日上午的鹽政善后會議上總司令也沒有采納他的意見,這就讓人有些惴惴了。總司令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傅華封不清楚,也猜不到。
傅華封正神游時,冷不妨傳來一聲斥。
“茶來,茶來!這鬼天氣熱死人,還咱們大雪山涼快。”
傅華封扭頭望去,看見兩個壯漢正在靠窗的一張桌邊落座,兩人都是五短身材,打扮與漢民截然不同,手里還各提著一桿毛瑟單響槍,槍身裝飾得花里胡哨。
跟著趙爾豐在川邊呆過段日子,傅華封很熟悉這種打扮,這兩人都是川邊土司的手下,從衣服上的繡飾來看,其中一人還是一個低級官吏。
或許是聽見茶館里咋呼,守在茶館門口的那幾個衛兵走進來瞧了瞧,然后又踱到門口。
“喲!這不是卓窩么?您又到富順來了?還是坐船?要是您想進城,我勸您還是把洋槍留在城外,現在城里盯得嚴,洋槍是不許隨便拿進城的,土槍可以進城。對了,這次您來富順,是來販茶磚,還是販鹽包啊?”
茶館掌柜急忙迎了上去,熱情的打招呼,從他的話來看這兩個打扮奇特的人似乎是這間茶館里的常客。
“販茶不是。”
那其中一個壯漢抬起頭望著茶館掌柜,此人漢話說得不錯。
“那您就是來販鹽的。”掌柜的陪著笑,吩咐伙計上茶。
那壯漢“哈哈”大笑,抬起手往茶館對面的街角一指,說道:“販鹽,也販人,販人過來,一共二十個,十五個男人,五個女人,男人強壯,女人好看。坐船,販人過來,再販鹽過去,用人換鹽。掌柜買不買?算你便宜些。”
那掌柜順著手指向窗外望去,頓時吃了一驚。
卻見那對面的街角蹲著二十個人,有男有女,每人都被繩索捆得結實,并被串在一起,而在他們旁邊還站著四個壯漢,打扮與進茶館喝茶的兩人相仿,手里也都端著槍,不過卻是明火槍。在這些人的附近還站著一些好奇的路人,一邊圍觀一邊議論。
川邊土司的地盤上盛行奴隸制,買賣奴隸是為常事,此刻那些正蹲在路邊的奴隸不論男女,均是衣不蔽體,女人多少還拿幾片破布遮住要害,男人們則干脆就在腰間圍了一圈草藤。
但是以前土司派人過來販鹽,通常都是現銀交易,幾乎沒有拿奴隸換鹽的,所以,見慣了大場面的茶館掌柜也感到驚訝。
“掌柜買不買?一頭牛換一個男人,兩頭牛換一個女人,你去挑,我不管。”那奴隸販子伸手推了推正在發呆的掌柜。
“不,不!不買,不買!”
掌柜連連搖頭,說道:“現在革命了,共和了,軍政府已頒布法令,禁止人 ,銷毀全部賣身契,無論是旗人、漢人,從現在起奴仆,不管是賞給的、投充的是紅契買的、白契買的,一概放為良民,任何人膽敢私蓄奴隸律以‘敵視革命’、‘抗拒開化’論處,抄家、砍頭毫不含糊。現在的革命軍啊過去的官軍不一樣了。”
聽了掌柜的話,在場眾人的表現卻是截然不同。
“不買就不買,真是羅嗦!”那個土司奴販一拍桌子,罵罵咧咧的叫了幾句。
“掌柜的說得好!革命軍就是要砸爛過去的那些腐朽、糟粕!”那個臉上貼著狗皮膏藥的青年商人也站了起來,不過沒拍桌子得是手。
茶掌柜走了過去,笑著說道:“客官說得是,革命軍干得好!前兩天這富順的大戶人家都在忙著清理契文呢,這以后只怕沒人敢再買奴婢了,以后那就叫‘雇工’了。昨天晚上青樓的窯姐兒們也在鬧革命,打了老鴇回了賣身契,那叫一個熱鬧啊,我也去瞧了瞧,嘿,那賣身契就是當街燒的鴇叫來大茶壺要打人,結果叫宣傳隊帶走了,也知是槍斃呢是砍頭。”
“這就叫‘革命氣’!”趙北意氣風發的指點了一句。
見總司令興致高漲,田勁夫來湊趣道:“依我看,這廢奴不光得在咱們漢地廢奴得去那些土司的地盤廢奴!現在好歹也是共和時代了,人騎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雖然對田勁夫的樂觀不是很贊同,不過趙北也是點了點頭,抬手摸摸臉上的那兩塊狗皮膏藥,問那茶館掌柜:“那兩個販奴的漢子是什么人?川邊土司的手下?”
掌柜的看了看那兩個奴販,只點了頭,便告了個罪,轉身離開,去柜臺埋首算帳,顯然不敢得罪那兩個土司的手下。
趙北又向窗外眺望了眼,打發田勁夫去瞧瞧那些被販賣的奴隸,隨后坐下,詢問傅華封。
“老傅啊,剛才聽他們說什么‘大雪山’,是什么地方?”
“就在雅州府東部,和西邊的嘉府緊挨著,打箭爐就在那大雪山一帶,那里靠近大渡河,山高皇帝遠,土司、頭人不少,那兩人雖然是大雪山過來的,但到底是哪個土司的手下,卻不知道。剛才那掌柜稱其中一人為‘卓窩’,那卻不是人名,而是官名,相當于咱們漢地的縣令。奇怪,那大雪山與富順相隔遙遠,中間隔著一個嘉定府呢,即便是坐船從川江過來也是件容易的事,這些土司的人這么老遠過來就是為了販幾個奴婢,再買點鹽回去,派他們過來的這位土司當真是怪人。”
“確實有些奇怪。為縣不就在嘉定府么?那里也是井鹽產地啊,而且就在川江岸邊,那個土司為什么不就近購鹽呢?”
趙北摸了摸臉上的狗皮膏藥,突然想起一事,說道:“打箭爐就在那大雪山一帶?趙爾豐當年在川邊改土歸流搞新政,不就是以打箭爐為駐地么?怎么那里的土司還這么囂張?”
傅華封嘆了口氣,說道:“掌柜的有所不知,川邊土司起源于元代,歷經元、明、清三朝,僧俗一體,所謂根深蒂固,哪有那么容易就改土歸流的?此次清廷改土歸流,固然廢黜了一批土司,可那多半都是實力弱小的,真正有實力的土司還是沒敢動,乾隆年間的大小金川之亂可是讓清廷吃了不少苦頭,當年還是國力強盛的時候,如今風雨飄搖,哪里還敢動硬茬子?所以啊,前幾年趙爾豐在川邊辦新政,這改土歸流也是喊得厲害,真要是改得徹底,那就不是一兩萬巡防營可以彈壓的了。再說了,趙爾豐也沒在打箭爐呆多久,折騰了小半年就去了更西邊的巴塘,打箭爐的土司一見巡防軍拉走,就故態復萌,那地方山高皇帝遠,承平年間尚且不易治,何況是如今這種亂局了。”
“原來如此。
趙北恍然,不過清廷不敢動土司里的硬茬子,并不代表總司令不敢,川邊、藏邊的土司之所以囂張,關鍵不是什么僧俗一體,而是他們的身后站著英國人,但是歐洲大戰一觸即發,英國人又能支持他們多久呢?
這時田勁夫匆匆奔回茶館,走到趙北身邊,先向那兩個正在喝茶的土司手下望了一眼,然后小聲說道:“司令,那外頭的奴隸娃子可不是土著民,那都是漢民,男人是趙爾豐川邊巡防軍里的兵丁,女人只怕是隨營眷屬。”
“什么?”
“咣啷!”
趙北微微一驚,身邊的傅華封卻沒有總司令那么好的定力,心神俱震之下,失爛了那只細瓷茶盞。
不過,他們兩人都在同一時間想起了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