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艷陽高照,屋里桌椅干凈,秦二麻子心頭的陰霾也,拉著小徒弟的手,左瞄瞄,右瞧瞧,兩人都好奇的打量著這間明窗凈幾的簽押房。
這里是川漢鐵路公司總部的一間簽押房,作為川漢鐵路的小股東,秦二麻子還是第一次走進這里,無論是那墻上的外國墻紙,還是地板上鋪的波斯地毯,都讓秦二麻子新奇萬分,他確實沒想到,這座官衙一般的建筑,內部的陳設卻是如此的具有異國情調。
“師父,這地上的毯子可真軟啊,若是做鋪蓋,肯定是又暖和又舒坦。”
徒弟蹲在地上,拿手摁了摁地毯,站起身后又去摸那金絲楠木的茶幾,最后將目光停留在幾只銅制痰盂上。
“那痰盂擦得比茶館里的茶壺都亮。
聽到小徒弟的嘆,秦二麻子一把捂住了小徒弟的嘴,生怕他再說出什么辱沒師門的話,畢竟,現在這間簽押房里可不是只有他們師徒兩人,那些百姓推舉的代表們也還罷了,可是那些有頭有臉的縉紳都是見慣了世面的,小徒弟的話在他們耳朵里,那就是茶余飯后的談資。
那些縉紳們和秦二麻子們一樣,也是“民意代表”,所不同的是,秦二麻子他們是底層百姓推舉出的民意代表,而那幫縉紳則是成都總商會和錢業公會推舉的民意代表,屬于社會上流人物,平時見了秦二麻子這種草民,那眼睛也是放在頭頂上的,正眼也不會看他們一眼。
不過現在,兩同階層的人士卻因為同一件事而坐到了一起們趕到這里,都是為了商議川漢路款虧空案的善后辦法的司令說了,鐵路公司的股東不分尊卑,只要手里持有股票,那就享有股東的一切正當權益,在事關鐵路公司生死存亡的事情上論是大股東還是小股東都有相同的發言權。
這就叫“民權”,國民之權,草民之權去滿清朝廷輕視民權,結果完蛋了,現在革命了,共和了政府重視民權了,所以,這秦二麻子就帶著小徒弟一起來參加這“川漢鐵路善后會議”了。
秦二麻子是民意代表。地小徒弟可不是。之所以能走進這間簽押房。這要多謝政宣委地那位張干事長因為他覺得秦師傅地小徒弟很聰明。想將他拉進宣傳隊以同意讓秦師傅帶著小徒弟到公司總部里轉轉。開開眼界。
不過秦二麻子有舍不得竟這小徒弟已跟著他十多年了。多少有些感情加上秦二麻子無后。這一身地說唱本事將來就指望著這個小徒弟傳承下去。如果加入宣傳隊地話。將來少不了要跟著隊伍開拔。那就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再見面了。
在這間頗為寬敝地簽押房里轉悠片刻。秦二麻子拉著小徒弟走回東邊。在那金絲楠木地靠椅上坐下。瞄了眼坐在西邊地那群縉紳、財主。迅速低下頭去。沒辦法。雖然總司令說一視同仁。可是這尊卑也是有別地。要不然。雙方怎會一個坐西邊一個坐東邊?
自古縉紳代天子統御草民。這規矩流傳了上千年。真會隨著共和時代地到來而改變?至少秦二麻子不相信這種改變。他只相信自己手里地銀子。
“這洋鬼子地椅子坐著就是舒坦。”小徒弟又嘆了一聲。
秦二麻子也跟著嘆了一聲。這人就是不能多見世面啊。見多了世面。這心就野了。若是跟著共和軍東征西討。那見地世面只會更多。這小徒弟將來還不知道心有多野呢。
“小蓋啊,給師父倒杯熱茶。”秦二麻子指了指面前茶幾上的那只茶杯。
徒弟應了一聲,端著茶杯就去了角落,那里放著幾個洋暖瓶,可比茶館里的銅壺方便得多,那瓶里的開水放上一整天都不會冷,但泡出的茶卻未必比得上銅壺地道,至少秦二麻子喝不慣,好歹他也在廣香閣呆了十多年,嘴早就刁了。
沒等那小徒弟將熱茶捧到師父面前,簽押房門口人影一晃,一名參謀官走了進來,先沖著民意代表們笑著點了點頭,待眾人站起回禮,這才說道:“會場已布置妥當,請諸位隨我來。”
秦二麻子急忙將小徒弟召喚到身邊,跟著參謀官走出了簽押房,沿著回廊向后花園走去,在花園門口老遠就望見了那位張干事長,他正站在那里,與那些參加善后會議的民意代表們一一握手寒暄。
秦二麻子不知道張干事長的名字,只知道別的軍官叫他“石人”,也不知是否是表字,據說此人權力很大,雖然并不直接指揮部隊作戰,但是卻管著共和軍全體將士領賞封功事宜,街面上那些宣傳隊也歸他調遣。
等秦二麻子拉著小徒弟走了過去,張干事長笑著指指秦二麻子的小徒弟,說道:“這小鬼就不必進去了,我叫個副官帶他去別處玩,等善后會議結束,再把他交到秦師傅手上。秦師傅放心,我不會把他拐走的,咱們共和軍不興拐帶人口的。”
秦二麻子唯唯諾諾的點著頭,小聲叮囑小徒弟幾句,眼睜睜望著一個軍官過來,將眉開眼笑的小徒弟帶走,心里嘆了口氣。
“這徒弟大了也不中留啊。”
跟著前頭的民意代表走進后 到了個小院,秦二麻子見那小院里擺滿了長凳,靠架了個高臺,倒是與廣香閣茶館的布局略微有些相似,只是卻沒有端茶送水的伙計,只有幾個士兵在向民意代表們散發紙張。
秦二麻子也領了兩張紙,他是識字的,見那紙的抬頭上寫著醒目的標題:《川漢鐵路虧空案善后辦法,急忙匆匆掃了幾眼,但還沒等看出個道道,肩膀被人從后一拍。
扭頭望去,還是那位張干事長。
“拿著。秦師傅以后就是四川省議院的議員了該叫你秦議員才是。”張干事長笑著將一張委任狀遞了過去。
“啥?”
秦二麻子一愣,過委任狀一看點沒樂昏過去,還真是一張總司令簽發的議員委任狀,白紙黑字,不怕他反悔。
“今天來召開善后會議的五十多位民意代表都已被總司令推舉為四川省議員,剛才設在重慶的臨時省議院已批準了這批議員名單現在起,你秦先生就是四川的省議員了。”
“我…我也當官”
秦二麻子只覺渾身骨頭輕了幾,有些飄飄然起來當時自愿站出來充當民意代表時,他可沒想過別的,只是巴望著將自己那二百兩的股銀討回來。
“議員不能算官,不過每月也是有津貼的二十塊大洋。”
張干事長的話讓二麻子幾乎快興奮得昏過去了,正盤算著這二十大洋的津貼相當于前清時候什么官吏的待遇時,張干事長又說了幾句話。
“不過,現在總統府打算把四川劃分川東、川西兩個行政區,若是如此辦理,以后秦議員若是到省議院開會的話得去重慶了,本來司令是打算將成都做省會的,可是現在看來旦川東分區,省會就只能放在重慶了且議員的數量也必須削減一半。”
“啥?”
秦二麻子一時有些回不過味來,琢磨著張干事長的話。
議員,這個新鮮玩意是用來做什么的,秦二麻子也是略微知道一些的,前兩年立憲派呼吁清廷君主立憲的時候,“議員”這個字眼在茶館里出現的頻率僅次于“憲法”,廣香閣又是高級茶館,茶客們不是縉紳就是官吏,正是四川立憲派勢力最強的那一群人,他們平時沒少議論這個“議員”,作為茶館里的頂梁柱,秦二麻子沒少聽過關于“議員”的討論和爭執,在他的理解里,這個所謂的“議員”權力很大,可以制訂官律,用立憲派的話來講,這叫“立法權”,只要掌握了這個權力,就等于掌握了官府的權力,畢竟,就連縣令判案也離不開《大清律,如果想讓縣令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辦事,那么,掌握這立法權無疑是最好的辦法。
本來,“議員”這玩意離秦二麻子這種跑江湖賣藝的太遠,秦二麻子也從來沒有奢望自己去做什么議員,能一天掙些許碎銀,喝兩盅小酒,這就是秦二麻子的志向了,至于憲法、議員,還是叫那幫縉紳老爺們去玩兒吧,草民就別攙和了。
但是現在,一個飛黃騰達的機會就擺在秦二麻子面前,能不能抓住機會烏雞變鳳凰,能不能從一個說唱先生變成共和時代的縉紳,就靠秦二麻子自己了。
“四川就是四川,何曾分過川東、川西么?若是分了川東川西,哪里還有我的議員位置喲,哪里去領那二十大洋的津貼么。”
拿著議員委任狀,秦二麻子如同在考棚號房里丟了筆墨的應考秀才,急惶惶六神無主,但是他的見識畢竟有限,一時卻也想不出應對之策。
與秦二麻子一般神情的人不少,準確的講,當前來參加善后會議的這五十幾位民意代表得知他們已被省議院批準為川西地區的第一批議員之后,每一個人都變得急惶惶起來。
對于底層出身的議員來講,當不了議員,那每月二十大洋的津貼就拿不到了,這是實實在在的利益,能不著急么?而對于那些縉紳出身的議員來講,那二十大洋的津貼拿不拿是小事,反正他們不缺這點小錢,但是,議員的權力擺在哪里,那個立法權就不必說了,僅是那個“司法豁免權”就足以讓人眼紅。
什么是“司法豁免權”?按照湖北軍政府制訂的相關法律,簡單來講,沒有總司令或議長的批準,誰也不能逮捕議員!僅這一條,就足以保證跟方官府打交道的時候不會落在下風!
所以啊,在場的五十多位新任議員人人眉頭緊鎖,已將川漢路善后會議忘得一干二凈,都在一門心思的琢磨如何保住自己議員的身份了。
“這個‘川西都督府’不能建!四川不能分!”
一位胡須花白的縉紳一語道破玄機。
“對,四川不能分!”
眾人頓時如醍醐灌頂,靈臺一個激靈,一條金光大道展現在眾人眼前。
望著眾人的表情,張激揚站在一邊,嘴角帶著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民意,有的時候也是需要引導一下的。總司令說得好,上下同欲者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