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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合電

  幾艘軍艦駛向上游,艦尾飄著的那幾面旭日旗格外刺眼。

  打頭的兩艘軍艦模樣古怪,與其說是炮艦,不如說是客船更合適些。前頭的是“隅田”號,跟在后頭的是“伏見”號,屬同級艦,船體由英國船廠建造,運到上海組裝,隸屬于日本第三艦隊。

  日本第三艦隊由駐華警備艦隊改編而成,這支艦隊常駐華中、華南,是日本攫取在華特權的急先鋒。甲午戰爭結束之后,日本就開始向中國派遣常駐艦隊,庚子年后,隨著中日貿易的增加,日本急欲擴張在華勢力,但由于當時的駐華艦隊多是老式軍艦,大艦吃水深,小艦馬力小,既無法保證枯水期航行,也無法上駛重慶日租界,日本軍方遂決定新造一級淺水炮艦,專門在長江流域巡弋,于是“隅田”、“伏見”就編入了警備艦隊,而且作為“流動領事館”,這級軍艦艦長的軍銜均是少佐,與驅逐艦艦長級別相同。

  這兩艘新式炮艦是專門針對長江航道情況定制的,為了在枯水期航行到長江中上游,這級炮艦的布局相當怪異,為了降低吃水深度,它的大量艙室被布置在甲板之上,上下兩層,如同旅館一般,這使它看上去很像一艘客船,而不大像軍艦,也正因此,它的滿載吃水深度還不到一米,這種淺吃水的優勢可以讓它在長江上任意航行,而且為了通過三峽上駛重慶,這級軍艦的馬力相當強勁。

  不過這樣小軍艦也有缺點,沒有裝甲,而且火力不強,僅有兩門60毫米炮和幾挺機關槍,不要說與“楚觀”號那樣的炮艦對抗,便是野戰炮也能很輕松的對付它。

  但它們還是能夠在長江上耀武揚威,仗得當然不是那些小炮,而是那雄厚的國力和那持續膨脹的野心。

  五艘日本軍艦在漢口江面成縱隊上駛,靠近英國租界時,“隅田”號脫離編隊,在租界水域停機下錨,另外那四艘軍艦則繼續向長江上游駛去。

  不久之后,一條懸掛英法兩國國旗的小火輪從英租界駛了過去,靠上了“隅田”號,幾個金發碧眼的西方人登上了軍艦。

  最先登艦的是英國駐漢口領事法磊斯,跟在后面的幾人則是法國領事館的參贊和翻譯,作為漢口領事團的代表,他們的任務是與日本艦隊接觸,探聽日本艦隊來意,并向日本方面轉達英法兩國政府的意見,避免日本卷入中國革命。

  長江是英國的禁臠,不容他國染指,日本雖然是英國盟友,但它的作用主要體現在東北亞的均勢戰略上,英國絕不會容忍它將觸手伸到長江流域,至于法國,也不愿意看到日本進一步擴張在華優勢,畢竟,日本離中國太近了,日本多吃一口,法國就少吃一口。

  九江金雞坡的戰事表明,日本政府似乎有插手革命的企圖,不然的話,很難解釋為什么日本艦隊會掩護清軍艦隊沖過九江封鎖線,現在共和軍方面已經將日本艦隊視作威脅,很難保證雙方不會擦槍走火。

  如果日本艦隊在武漢與革命軍發生武裝沖突,只會使本已撲朔迷離的遠東局勢更加混亂,而且也會分散日本在滿州方面的注意力,破壞東北亞的勢力均衡,這既不是英國政客愿意看到的,也不是法國政客愿意看到的,他們需要日本在滿州擋住俄國人南下的道路,以便迫使俄國將注意力放在歐洲,繼續作為棋子看住越來越放肆的德國。

  英法的根本利益在歐洲,為了歐洲的均勢,有必要將俄羅斯綁上英法戰車,對于那個瘋狂擴張了二百余年的斯拉夫帝國來說,要想將它留在歐洲,不僅需要一塊香餌,而且需要一把利劍抵住它的后背,逼著它轉過身去,正面直視德意志帝國那兇狠的目光——————巴爾干是那塊香餌,日本就是那把利劍。

  當然,這只是英國人與法國人自己的盤算,遠東格局到底會如何發展似乎不在他們的完全控制之下,隨著共和軍勢力的崛起,遠東格局中又加入了一個不確定因素,那位趙總司令的一言一行,似乎都在挑戰這種遠東均勢。

  當西方列強的外交官與日本外交特使在軍艦上謀劃遠東格局的時候,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個中國的年輕人也在以自己的視角審視著這場遠東變局。

  通過望遠鏡,趙北看見了那熟悉的旭日旗,心里一股無名烈火熊熊燃燒起來,強忍著沒有下達開炮命令。

  那些日本炮艦全都是小軍艦,比“楚觀”號小得多,可就是這些小炮艦卻敢在中國的領土領水上肆意橫行,分明是目中無人。

  這里是漢陽龜山晴川閣,與長江對岸的黃鶴樓夾江而立,站在閣上,可眺望長江,是漢陽的制高點。

  在晴川閣后的山坡上,共和軍已構筑了兩處炮兵陣地,挖好了防炮掩體,所有野戰炮和山炮都分散布置,而且通過試射已掌握了大炮的彈道特征,幾處預設的集火打擊地域也在地圖上標明了,一旦趙北下令開火,炮兵便能以最猛烈的火力覆蓋長江航道,與武昌蛇山上的炮兵夾擊江面上的軍艦。為了迷惑敵艦,趙北還命部隊修建了許多假炮壘,里頭架上木頭大炮,掩護真正的炮壘。

  放下望遠鏡,趙北仰起頭看了眼天空中懸浮著的那具氫氣球。

  由于缺少無線電臺,現在的武昌、漢陽、漢口三城的軍事聯絡全靠那個氣球,幾個畢業于武備學堂的軍官和海軍旗語官聯手編寫了一套旗語密碼,城里的旗語兵在城頭打旗語,由氣球上的旗語兵轉述旗語,如此一來,三城的共和軍就能相互聯絡了。

  本來,長江和漢江上鋪設有電線的,但革命軍占領武昌城后,清軍就將那些電線全都抽走,現在租界又宣布“武裝中立”,想買電話和電線都很困難,原本有十幾部野戰電話,但都用在了炮兵陣地和司令部,剩下的電線則用在了那些水雷上,目前革命軍只能依靠這種土辦法進行聯絡。

  清軍艦隊已經在天心洲游弋,現在江面上又出現了飽含敵意的日本炮艦,過江的道路雖已不安全,但氣球懸浮在天空,除非出現敵方飛機或高射炮,否則不大可能被擊落。考慮到敵方艦隊過于強大,為了保存實力,共和軍的三艘代用炮艦和五艘小火輪已奉命開往漢江上游水淺處戒備,只留下一艘“楚觀”號在漢江浮橋附近游弋,與兩岸的炮兵一道保護那兩座脆弱的浮橋。

  此時,那氣球上的旗語兵正朝漢陽方向打旗語,兩名坐在閣頂的旗語官拿著密碼本將那旗語很快譯出,寫在紙上,掀起瓦片,將紙扔給藍天蔚。

  藍天蔚走到趙北身后,說道:“武昌方面詢問,日艦已進入蛇山炮火覆蓋區,再往前走就是第五水雷布設區,是否搶先攻擊?”

  那些水雷是兵工廠趕制出來的,由海軍官兵在夜間敷設,用錨鏈固定在主航道江底,以浮筒增加浮力,隱藏在江面之下兩米深處,雷殼里裝填的是硝棉火藥,由岸上電雷軍官以電線目視起爆,由于雷殼碩大,裝藥多,威力相當驚人,對付這種小炮艦綽綽有余。這種電發火土水雷最早出現于美國內戰時期,曾取得過不錯的戰績,作戰效能勿需質疑,但問題在于,這不僅僅只是作戰問題,它牽涉到整個戰略布局和革命前途。

  自從日本艦隊掩護清軍炮艦轟擊金雞坡要塞的消息傳出,共和軍上上下下戰意高漲,不少人還寫了請戰書,要求與日本艦隊決一死戰,軍心可用。

  趙北猶豫了片刻,說道:“通知炮兵,盡量克制。如果日艦不開火,我們也不要先開火,我們的炮彈不多,炮廠還未復工,炮彈要省著用,而且必須避免列強干涉革命。再問問漢口方面,有什么新消息沒有?”

  由于他的干預,歷史已經發生了變化,日本是否會直接對這場革命進行武力干涉?對此,趙北心里沒有底,畢竟現在是1908年,國際局勢與1911年不完全一樣,沒有歷史可以參照。但無論如何,既然已經被對方的大炮指住了鼻子,卻也不能臨陣退縮。

  旗語打出去了,很快傳回消息,藍天蔚匆匆走回趙北身邊,小聲說道:“漢口方面傳來消息,有壞消息也有好消息。壞消息是,根據洋人報館的消息,清軍第一軍已經離開九江,正向蘄州撲來,進軍速度很快,肯定比北方的第二軍最先趕到武漢,而且,天心洲的清軍艦隊已經調頭駛向下游,只留下一艘炮艦保護擱淺的‘海琛’號,看起來應該是去為清軍第一軍護航去了。好消息是,從租界電報局得知,施南府、襄陽府、宜昌府、隕陽府全部光復,當地會黨武裝已攻占官衙和電報局,發出通電,歸附咱們共和軍,有的會黨首領還推舉總司令做‘大漢將軍’。”

  “大漢將軍?虧他們想得出來。”趙北接過地圖研究片刻。“今早荊州的楊王鵬也發了光復通電,這么看來,湖北幾乎已全部光復。”說完,調頭就走向樓梯。

  “總司令去哪里?”藍天蔚跟上幾步。

  “發通電!”趙北頭也不回的走下晴川閣。“我要讓全中國人都知道,湖北已經全部光復!這里已經不是滿清王朝的地方了!讓所有人都知道,滿清王朝的統治根基是多么的脆弱!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公元1908年12月15日,趙北通電全國,宣布湖北脫離清廷統治,成立軍政府,自任湖北都督,廢除偽清一切弊政,廢除旗人一切特權,并于全省各地設立軍政分府,切實保護華洋商人合法權益,同時以湖北全省紳商名義再次擁戴袁世凱為共和大統領,以個人名義向全國所有革命者、海外華人華僑發出呼吁,請他們盡快想辦法支援湖北革命軍,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齊集武漢支援革命,與滿清王朝戰斗到底!

  這個通電史稱“合電”。

  湖北全省的光復猶如一劑強心針,使得整個南中國為之一振,革命的烈火越燒越旺,短短半個月內,南方數省紛紛叛亂,清軍顧此失彼,疲于奔命:

  12月17日,已在湖南扯旗造反的共進會聯合當地會黨,襲占湖南北部的湘陰、常德,隨即兵鋒南下,迅速攻占了省垣長沙附近州縣,在得到湖北支援的槍彈之后進攻長沙,但由于城防堅固,為守城清軍擊敗,起義軍退守常德,隨即擁戴共進會干部孫武為湖南都督,拍發通電,宣布湖南脫離清廷統治。

  12月19日,安徽起義軍在熊成基的率領下,牽著清軍鼻子繞了個圈之后,一舉奪占安徽北部重鎮廬州,隨即發出通電,宣布安徽全省光復。

  同一日,撤離九江的共和軍一部在第一梯隊司令吳振漢的率領下攻克江西省垣南昌,發出通電,宣布江西脫離清廷統治,次日撤離南昌,揮師西進,兵鋒直指湖南長沙。

  12月20日,同盟會理事長黃興在香港組建起義指揮部,次日,廣東將軍增祺被革命黨的炸彈炸死,當天下午,廣東新軍一部于燕塘嘩變,拖炮進攻廣州,但因缺乏炮彈半路折返,隨即被兩廣總督張人駿派兵擊敗,起義軍潰兵撤向石牌,于廣九鐵路攔截一列火車,乘車南下,直抵香港邊界,在大鵬灣登上一艘沒有任何標志的貨船,駛向公海,隨后在一艘日本巡洋艦的護送下航向福建。

  12月21日,章太炎由日本抵達上海公共租界,在張園發表聲明,宣布退出同盟會,隨后與實際主持光復會事務的陶成章聯名拍發通電,宣布正式重組光復會,并成立光復政府,同日,浙江新軍起義,聯合會黨進攻省垣杭州,次日杭州光復,“中華光復軍”正式宣告建立,陶成章就任光復軍總司令兼浙江都督。

  同一日,共和軍留守部隊主動撤離蘄州,清軍“討賊第一軍”兵不血刃占領蘄州,第一軍總統官良弼隨即拍發電報,向清廷“報捷”,并派北洋騎兵由江北包抄,窺伺黃州。

  12月25日,河南蹚將、綠林頭面人物齊聚豫西嵩縣羊山,推舉同盟會員王天縱為“老架子”,正式扯旗造反,自稱“豫西復漢軍”,裹挾萬余之眾越過伏牛山,向南陽府挺進,一路連克數縣,聲勢浩大,直逼豫南重鎮南陽。同一日,陜西哥老會策動巡防營于陜南商州發動起義,聯合會黨武裝組建“豫陜聯軍”,推舉同盟會員劉鎮華為司令,隨即揮師東進,進入豫西。

  就在河南會黨扯旗造反的同一天,清軍第二軍統帥、欽差大臣升允于豫南信陽發布討賊檄文,正式誓師南征。

  12月26日,沙皇俄國駐華公使拜會清廷領班軍機大臣奕劻,就俄國商人在蒙古、北滿地區的“特殊利益”提出二十五條要求,并限期答復。次日,美國政府就此向俄國政府遞交照會,要求俄國政府對《二十五條要求做出“令人滿意的解釋”。同日,日本政府特使拜會了清廷攝政王載灃,就“東三省交涉各案”問題遞交備忘錄,要求盡快結束談判,確立日本商人在南滿地區的“特殊地位”。

  12月27日,英國駐華公使聯合法國、美國、德國、意大利、奧匈帝國駐華公使,向清廷遞交聯合照會,宣稱:鑒于中國南方局勢已嚴重失控,為保護在華洋商安全和各國權益,并維持北方的平靜,各國陸軍將聯合增兵租界,同時“強烈建議”清廷盡快采取措施穩定人心,任命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出面主持政治刷新,否則,各國將停止所有對華貸款談判。

  在一片紛紛擾擾中,公歷新年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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