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十五劍 魔舟在遠飄。
焚天一看,已不再猶疑什么了,他驚聲一出,人已縱身而起。
他已用盡全力要躍向那已開始離去的魔舟。就在他剛跳起時,忽然聽見一聲好陌生,又好熟悉,又好遙遠的叫聲。
“危險!”
然后他就看見一條長鞭,從他的身后不知是何處,飛卷了過來。
一卷過來,就纏住了他的腰。
長鞭一卷上他的腰,他的身于就落下,落在白玉階的盡頭。
他一落下,他的腦袋就突然“轟”的一聲,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覺。
黑暗。
一片黑暗。
黑暗中仿佛有聲音,又仿佛也有光亮。
這些聲音,這些光亮都仿佛很遙遠,也仿佛在耳邊。
聲音仿佛是女人的聲音,光亮仿佛是火焰的光亮。
聲音仿佛從天上傳來,虛無飄渺。
光亮仿佛在閃爍,又仿佛在掙扎。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遙遠,又是那么的清晰。
戴天用力甩了甩頭。
這一甩非但沒有甩掉那些虛無的痛苦,反而增加了真實。
聲音更大了,光亮也刺眼了。
戴天眼睛趕緊一閉,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睜開。
一張開眼睛,他又看到了火海。
這一片的火海沒有無際,它有盡頭。
盡頭是床的靠墻處。
火海就在床中。
床的中央已裂開,火焰就在床的裂開處。
戴夭的人就在床邊的跨腳板上。
他就站在床邊,面對床,面對床中央的那一片火海,他的腰上還系著一根長鞭。
戴天回頭。
他一回頭就看見了“奇濃嘉嘉普”。
墻壁上的“奇濃嘉嘉普”。
壁畫前有一張桌子,就是他未進入“魔域”時坐的那一張桌子。
桌上有酒,六瓶。有菜,六道。
桌旁有人,一位。
一位少女。
一位左邊赤裸,右邊盛裝的少女。也就是剛剛向他講解“血鸚鵡”的少女。
她的人依然美麗,美得怪異,但她的臉卻仿佛有了恐懼。
她恐懼什么?
她的目光不是在戴天,而是在門那兒。
戴天疑惑地望向門。
門口站著一個人。
一個手上拿著一根鞭子的人,這根鞭子的尾巴,就卷在戴天的腰上。
這個人在笑。
“黃少爺?”
戴天仿佛不信地叫著。
“好像是的。”黃少爺笑著說:“我好像就是黃少爺。”
“你怎么會來這里?”
“我本來應該舒舒服服地在家喝著陳年女兒紅。”黃少爺嘆了口氣。“可是有個人卻偏偏要跳入火堆中,你說我怎能安心喝酒?”
戴天望望床中的火焰,再望望腰上的長鞭,他忽然醒了。
那個要跳入火堆的人就是他。
他不是明明在“奇濃嘉嘉普”嗎?怎么會忽然間又回到了“竹屋”?
戴天轉頭,注視著桌旁的少女,然后再望向桌上的六瓶酒。
“這是好酒。”黃少爺說:“而且是一等一的竹葉青,只可惜里面摻了點別的東西。”
“罌粟?”戴天問。
“好像是的。”黃少爺說,“應該是這一類的東西。”
明白了。
戴天忽然都已明白了。
剛剛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腦中的幻想,都是由壁上那一幅“鬼”畫而產生的。
什么魔王?什么血鸚鵡?什么血奴?什么三個愿望,什么“奇濃嘉嘉普”?都是假的,都是幻想的。
都是由于他喝了那桌上的“好”酒。
床中的火焰真猛真烈。
如果不是黃少爺及時趕到,如果他已跳人,那后果已可想而知了。
燒死。
“你是血奴?”戴夭問。
“是的。”少女居然還這么回答。
“血鸚鵡的血奴?”
“不是。”
這個聲音居然又來自壁上那幅畫中。
“她是我的血奴。”
戴天驚疑地望著畫。
“她當然是你的血奴。”黃少爺笑著說:“如果她是我的血奴,我一定吃不消,我一定會戴帽子,戴一種有顏色的帽子。”
“噗嗤”地一笑,少女居然聽得忍不住笑了出來。
“好。”畫中之聲又響起。“你果然不愧為黃少爺。”
“還好我是黃少爺。”黃少爺說:“換做別人,被你們這么裝神弄鬼地一嚇,包準變成黃烏龜。”
黃少爺手一扯,長鞭“淋”的一聲,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戴天腰上一松,人也跟著走下跨腳板。
“烏龜總是縮著頭,見不得人。”黃少爺說:“閣下難道是烏龜?”
沒有回答。
但壁畫忽然從中間分開,一個人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他的臉中有笑容。
笑容中有一股做氣。
這個人一身穿著藏青色的長衫,連鞋子都是藏青色的,發上也系著一叫們藏青色的發帶。
他的右手撫議著自己頭上的發絲,左手是垂直的,是空蕩的,是虛無的。
他的左手沒有手。
他的左手是空的。
他是個獨臂人。
他笑望著戴天。
“你沒恕到是我,”“是的,”戴大嘆了口氣。“打死我,我都猜不到是你。”
“其實離別鉤一失,老蓋仙接著死,你就應該想到我了。”
他忽然咳了一聲,很用力地咳,等氣稍為順了一點,他才接著說:“狄青膀想殺的人,又有哪一個不死的?”
“你雖然沒有死,可是你付出的代價也不小。”戴天說:“你的左手已不見了。”
“想做成一件大亨,必須付出相當的代價。”他昂然他說:一只左手,又算得了什么?”“是算不了什么,可是又何苦呢?“黃少爺笑著說:“應無物,你以為你犧牲得很值得?”
這個由畫中走出來的人,居然就是應無物。
“為了青龍,沒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應無物說。
“好。青龍會能有你這樣一個人,也不在狄青麟砍掉你一只手。”
這是一句什么恬,這種話也只有黃少爺才說得出口。
這是一句有含意的活。
這句話也只有應無物這類的人才聽得懂。
這是一句譏消話。
應無物聽得懂,但他無所謂。
——一個當奴才的人,大概都已習慣了這一類譏俏的話。
——他們不能不習慣,一個習慣做走狗奴才的人,又怎能不習慣“人”
的話,應無物在冷笑。
他只能也只有冷笑。
“如果你的武功,能像你的話那樣尖銳,”應無物說,“我就服了你。”
“我不要你服。”黃少爺笑嘻嘻他說:“我只不過想把你綁在叉子上,然后放在火堆上烤一烤。”
他接著說:“回為我很想看看走狗被烤是什么樣子?是什么味道?”
“一定不好看。”戴天說:“一定不好聞。”
“我知道。”黃少爺說:“可是我還是想看,更想聽聽走狗被烤的哀叫聲。”
“如果你晚一步來,我保證你一定可以聽到。”應無物瞄了戴天一眼:“一定可以看見那種情形。”
“不一樣:那不一樣。”黃少爺說:“走狗怎么可以和人相并論?”
他接著說:“人被烤,是殘忍。走狗被烤,就應該了。”
現在應該是白天了。
但在屋里卻感覺不出來,因為所有的門窗都是緊閉著,屋內燃有孔明燈。
燈火亮如白晝。
除了燈火之外,還有亮光。
劍光。
一柄窄窄長長的劍,劍刃上閃著銀藍色的光芒。
光芒一旋,劍光一抖,應無物回劍直放面前。
劍光閃爍,應無物的目光也在發亮。
亮如劍光。
“這把劍,已有二十年未曾出鞘了。”應無物凝注劍。
“希望今日它吃到的是一頓‘佳餐’。”
“不可能是‘佳餐’。”黃少爺說:“自古以來奴才走狗的肉都是酸的,血更是咸得不得了。”
“唉!”
應無物嘆了口氣,劍光又一旋。
“我雖然是獨臂,”應無物望著黃少爺,“但你們馬上就會知道獨臂也有獨臂的優點。”
高手相爭,勝負往往在一招間就可決定,只不過這決定勝負的一招,并不一定是第一招,很可能是第幾十招,幾百招。
現在他們已交手五十招,應無物攻出三十七招,黃少爺只還了十三招。
因為他想看看“替目神劍”在劍招上到底有什么奇特之處,他更想看獨臂有哪些“優點”。
應無物仿佛已知道他的心意,所以并沒有使出全力,也只是用些虛應的招而已。
戴天并沒有閑著,在應無物開始攻擊時,那個看起來很甜很美麗很怪異的少女也展開了身手。
她的人雖然纖纖柔柔的,可是她的攻擊,卻讓戴天有點受不了。
她只穿著右半邊的衣裳,不動還好,一動起來,右邊的衣裳隨著動作而扭動,一些不該被男人看到的“部位”,都露了出來。
只要是男人,就沒辦法不往那些“部位”看,一看就會閃神。
高手生死斗,豈能閃神?
所以戴天已遇著十幾個險招,他在心里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再看。
怪了,眼睛仿佛不是他的,偏偏往那些“部位”鉆。
越打,戴天的冷汗直流,少女臉上的笑容越淫。
再這樣下去,怎么得了,這是一場很奇特的決斗。
一邊是想看,卻偏偏看不著。一邊是不想看,但都全部看到了。
一方是急得不得了,一方是悠閑得很。
雙方已交手幾百招了,還是沒有什么勝負,就在黃少爺覺得已沒什么意思時,應無物的招忽然變了。
他的劍本來是平淡毫無變化,卻忽然間,劍尖起了一種很奇異的震動。
他的劍勢本來很快,就在這時,忽然間慢了下來。
很慢。
雖然慢,卻還是在變。
一劍輕飄飄地刺出,輕得就像是流水那么輕。
這一劍刺出后,黃少爺的眼睛里立刻有了光。
應無物這一劍使得很輕描淡寫,就仿佛隨手揮出的,黃少爺卻知道,只要自己稍為不留心,這一劍就會將他的胸部弄出一個窟窿來。
轉眼間,應無物已刺出了七劍,一劍比一劍慢,但黃少爺眼中的光芒卻越來越亮。
當第七劍刺出,舊力已盡,新力未生時,黃少爺利用這個空檔調順月,氣,準備迎接那更慢的第八劍時,應無物的左邊袖子,突然橫掃了過來。
黃少爺只注意應無物手中的劍,沒想到他會在這種時候利用回劍扭身的力量,而將左邊的衣袖甩向黃少爺。
“啪噠”的一響,黃少爺的右邊臉已紅了起來,紅得就仿佛某種動物的屁股。
獨臂果然有獨臂的好處。
對敵時,對方只會注意握劍的手,而疏忽了那空蕩的衣袖。
黃少爺發誓下次再和獨臂人交手時,絕對不再犯第二次惜。
衣袖擊中黃少爺時,應無物的第八劍也已刺出。
黃少爺雖然閃過了第八劍,但胸口已被刺出了一道口。
血緩緩沁出。
應無物在冷笑。“你現在總算知道獨臂的優點了吧!”
“也只有你這種殘廢的人,才會想出這種不要臉的招式。”
戴夭雖然沒有被擊中,但他已苦不堪言。有時明明三招內就可以敢勝,他卻下不了手,并不是他憐香借玉,而是無法下豐。
因為凡是他要下手的地方,都是很要命的“部位”,他怎能向女人這種地方攻擊呢?
可以攻擊的地方,少女全部防著,不該讓男人看到的地方,她全展露出來。
如果戴天是個小人,這場決斗早已結束了。
如果戴天是個色狼,不用說這場決斗在=開始就結束,“然后換上另一種”決戰“,可惜戴天不是小人,更不是色狼,所以他只有昔苦地打著。”
后來你是用什么方法制伏那個少女的?“這句話是楊錚聽了這段故事后問戴夭的。”我被那個少女逼得沒辦法了,所以只有解下自己的腰帶。”“受不了?”“當時那位少女也是這么想。“戴天笑了笑。”我一解下腰帶,她的臉就紅了。”“不紅才怪。”“她的臉一紅,動作也忽然別扭起來,雙腿本來叉得很開,也變得夾得很緊,雙手也往胸部一把。”“女人就是這樣,你越怕她,她就越大膽。“楊錚笑著說:“等你有所行動時,她卻逃得遠遠的。”
“我不能用,只好用腰帶了。”戴天得意他說:“袖下腰帶,凌空一抖,然后朝她腹部的‘玄口穴’打了過去。”
“她一定退右腳,左手化掌,擋在‘玄口穴’前。”楊錚說。
“我就是要她這樣。”戴天說:“她手一擋,我將腰帶一提,點向她的‘玉乳穴’。”
“你真的點了她的‘玉乳穴’?”
“真的。”戴天說:“我又不是用手,老兄。”
楊錚嘆息。
“有則哦也弄不明白,為什么每次你都能在最后的時候想出最絕的主意,用最絕的法子化險為夷。”楊錚望著他。
“這究竟是你的本事,還是你的運氣?”
戴天制伏了少女后,轉頭望向黃少爺,這時應無物已刺出了第十一劍。
“我來了。”
戴天靠近黃少爺。
“小心他的左袖。”
“好。”應無物大笑。“兩個一起上,省得我再費一次力氣。”光芒再現,劍鋒回轉,劍尖如幻,第十二劍比前面的十一劍多了一份詭異。
詭異在閃動,黃少爺覺得這份詭異仿佛就在自己眉睫問,又仿佛在虛無飄渺間。
戴天看見應無物刺出第十二劍,他的眉頭忽然皺了皺,眼神中閃過一絲疑惑,他覺得這一劍仿佛很熟悉,又仿佛很陌生。
詭異閃動未定,卻忽然問不見了。
黃少爺眉睫一輕,第十三劍已悄悄地來到。這一劍一出,他忽然傻了。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比這一劍還“笨”的劍。就仿佛“呀呀學語”的小孩,剛會走路一樣,又宛如一個美人泥像忽然被人一屁股坐上后的結果一樣。
黃少爺實在想不通,應無物為什么會刺出這么的一劍?
戴大的反應卻不是這樣,第十三劍在將出未出時,他已安然縱身躍起,空中一腳將黃少爺踢開。
戴天的反應可以說是夠快了,但黃少爺的肩膀還是被劃了一道。
——這么“笨”的一劍,為什么黃少爺偏偏躲不過,黃少爺也搞不清楚,這么“笨”的一劍,他為什么躲不過?
要不是戴天凌空的一腳,他的喉嚨就多出了一個呼氣孔。
一翻而起的黃少爺,驚訝地望著應無物。
“這是什么劍法?”
應無物冷笑,劍尖上血珠緩緩滴下,就仿佛葉上的朝露般。
“奪命十三劍。”戴天說:“這就是燕十三的奪命十三劍。”
“奪命十三劍?”黃少爺站起。“真的嗎?”
“要不要再試一次?”應無物眼中的譏誚更濃了。
“好。”黃少爺臉上忽然一肅。“不過,我想看第十五劍。”
“第十三劍你已差點看不到,還想看第十五劍?”
“第十五劍真的天下無敵?”
“未必。”戴天說:“天下沒有絕對的無敵。”
“縱然不能無故,殺你們卻已足夠了。”
說完了這十四個字,應無物的眼神中,竟然射出一脹懾人的殺氣。
一股只有像燕十三那樣殺人無算的高手才具有的殺氣。
一陣風吹過,也不知是從哪個地方吹進來的,“竹屋”內忽然變得很冷。
應無物的人與劍已開始有了動作,一種極緩慢,極優美為動作,就像是風那么自然。
可是風吹來的時候,有誰能抵擋,又有誰知道風是從哪里吹來的、黃少爺的瞳孔在收縮。
應無物的劍已慢慢地,慢慢地刺了出來。
從最不可思議的部位刺了出來,刺山時忽然又有了最不可思議的變化。
就在這時,戴天忽然一腳勾起張竹椅,右手接住椅腳,左手一劈,竹椅碎裂,只留下一段竹椅腳。
戴天以竹當劍,從下往上,竹光凝注,一劍刺出。
簡簡單單的一劍,簡單而生澀,刺的卻正是應無物這第十四劍唯一的破綻。
應無物真的吃驚了。
戴天用的這種手法,競和三少爺謝曉峰當時破燕十三的劍法一模一樣。
可是應無物的劍式已發動,連改變都已無法改變了,眼看著戴天手中的竹劍已刺入了。
應無物沒有死。
他的劍法中雖然有破綻,對方刺的明明也是這致命的一點,可是盛大這一劍刺人這一點后,應無物用的這一劍忽然又有了變化。
一種連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變化,也絕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變化。
——那是這一劍本身變化中的變化。
那就像是高山上的流水奔泉,流下來時,你明明看見其中有空隙,可是等到你的手伸過去時,流泉早已填滿了這空隙。
“叮”的一聲響。
竹劍斷了,斷成了千百片碎竹,戴天的人也已被震得飛了出去。
這種變化,連應無物也吃驚、愣住,竟忘了旁邊還有個黃少爺。
當黃少爺一掌切中他的咽喉時,他臉上沒有痛苦之色,也沒有恐懼,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冰冷。
一種沉入千年冰山頂不化的冰湖深處的冰冷。
然后在他的身于剛接觸到地面時,臉上忽然又有了新的表情。
一種突然想通的表情。
應無物臨死前,嘴角還殘留著這種笑意。
應無物到臨死前才明白,燕十三的奪命十二劍中的第十五劍,世上根本沒有人能破。
絕對沒有任何人。
連三少爺謝曉峰也不能。
誰想去破這一劍,就是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