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死不救是很嚴重的指控。
現實中經常有見死不救的事情,但一般人很容易就能憑著“冷漠大眾”的免死金牌躲進大眾之中,在“法不責眾”這道難以跨越的高墻面前,人們也只能對“見死不救者”這張臉譜痛罵、發泄而已。
但革命者不可以用這一招。
身為“為民眾挺身而出的戰士”、“為改變世界不合理而奔走奮斗的志士”,某種意義上他們是應當成為榜樣,引領民眾仿效跟隨的模范。這樣的他們不可能再用一般人標準來要求自己,推卸掉身上的責任。
安麗埃塔對這一點有充分的自覺,并且一直以此為傲。
自己是革命志士,自己的任務是要糾正這個世界的荒謬,自己是堂堂正正的戰士,絕不是卑鄙小人。
這是她的自尊、堅持,也是她身為人的存在證明。
如今羅蘭的決定等于是要她親手否定自己一直以來相信和堅守的東西,對安麗埃塔而言,這簡直與自殺無異。
“能否再考慮一下,如果我們…”
“他們是在知道全部一切的前提下同意作戰計劃的。”
羅蘭的話語斷然落下,在鋼鐵閘門一樣堅實、冰冷的話語面前,女孩沉默了。
“他們知道等待著自己的是什么,自己會迎來什么樣的命運,他們是在知道這一切之后做出決斷的。”
羅蘭沒有繼續說下去,以安麗埃塔的聰慧,她理應能猜測出剩下的話是什么。
——為了憐惜自己的羽毛,可以去浪費甚至踐踏別人的覺悟嗎?
公國的革命者已經做好了覺悟,他們決意用自己的鮮血鋪就通向革命勝利的大道,他們以獻身殉道為榮。而安麗埃塔卻為了捍衛自己的堅持和尊嚴,要浪費他人的覺悟和犧牲…
如此沉重的大義面前,根本容不下任何抗辯和反駁。
“別忘了,我們是在干什么,我們是在和什么交手,我們背負著什么東西。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個人意氣。每個人都有隨時赴死的覺悟和準備,但我們很清楚自己應該為何而死,所以同樣清楚自己應該怎么活下去!”
或許是觸動了什么,羅蘭的語氣漸漸嚴厲起來,甚少被訓斥的安麗埃塔一下子懵了。過了兩三秒后,少女的頭低了下去,攥緊拳頭的關節聲響和急促的呼吸在壓抑沉悶的房間中飄蕩。
“我不明白。”
少年帶著迷茫的聲音撕開了仿佛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沉默,所有人一起望向最晚加入組織的馬賽。
“只要還活著,明天也可能會發生什么變化,不是嗎?”
“正因為沒有死,活下來之后,才能發現很多事情事后發生的變化,才能發現很多事后才能注意到的事情。既然如此,為什么現在就非得做出唯一的選擇呢?”
能言善辯的羅蘭一時間也卡住了。
用“小孩子懂什么”或一堆大義壓回去倒是很簡單,過去的陸軍馬鹿就經常這么干,反正辯證和思考對他們來說是不必要的奢侈品,他們的腦子里只有打仗、殺人放火、晉升、戰敗吞槍自殺——這四件事。
身為“自由軍團”的領導者,身為共和國公民,當然不可能向陸軍馬鹿看齊,更重要的是,馬賽的提問其實是觸及根本核心理念的問題。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很容易的,只要計算好利益得失,不管是見死不救還是把別人當棄子拋出去都是很容易的,只要舍棄人性和感情就可以了。可這一來就和帝國沒有區別了。
共和國與“自由軍團”的理念基礎是人本主義,不管在何種情況下都不能輕易舍棄人命,不能見死不救。哪怕是為了國家利益和正道大義,行為本身依然和人本主義相抵觸。
不過這是指一般情況。
“不是我們愿意選擇,而是帝國只讓我們在有限的幾個選項里選擇。”
死一部分人;
死很多人;
帝國從來只讓別人做這種難題,這次也是一樣。
雪月黨人起不起義,都不會影響帝國的最終目標和戰爭時刻表,因為帝國一定會全力協助公國鎮壓。面對帝國的情報網絡乃至可能的直接武力支援,沒有人可以改變起義者的命運,人們唯一可做的是如何善用起義的失敗,讓起義者的死變得更有意義。
“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為了今后不再有犧牲者,人們不再有如同齒輪一般帶著明確的目的和答案出生,就算被罵卑鄙無恥,就算被指責見死不救,我們也只能將罵名和死者的托付背負下去,堅持到勝利的哪一天為止,這是我們身為革命者的責任和義務,沒有任何推脫和辯解的余地。”
縱然殘酷,可這就是現實,這就是斗爭。
“雷列耶夫子爵閣下,你知道斗爭的本質嗎?”
沃爾格雷沃左手把玩著蘋果,右手靈活地轉動著一支筆。
“當然,你們當然清楚。你們自己就是斗爭的參與者和實踐者,怎么可能不知道,所謂斗爭就是不擇手段,不惜作踐自己,不惜踐踏別人,就算舍棄一切也要獲得勝利。斗爭就是這種事情啊。”
鉛筆轉了一個圈,猛地扎進了蘋果里。
“我們有很多種辦法讓你開口,從古老的,到現代的…眼下帝國最新式的拷問是用切割機打開頭蓋骨,把電極線扎進腦髓,然后提問,根據神經信號的反應來確定回答的真假…不過我們今天就不玩這些虐待狂和嗜殺者的游戲了,反正對你們來說,痛苦只會升華為奉獻和榮耀,壓根不會得到我們想要的效果。所以——”
插著鉛筆的蘋果擱在桌子上,一記清脆的響指,審訊室的門打開了,幾個彪形大漢押著一名女子走了進來。
“我想知道,對革命的忠誠,對妻子的摯愛,到底哪一邊對你來說更重要?”
一把沾滿血跡的裁紙刀放在了桌上,在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慘叫聲中,女人的手指放到了刑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