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和兩位同伴正在體驗和努力適應一件全新的事情——坐火車。
這聽上去有些奇怪,帝國一向對基建工程尤其是修鐵路有著狂熱執著,其全世界最大最復雜也最精準的鐵路網絡系統一直都是各國仿效的對象。乘坐高速火車前往濱海城市度假更是“通過快樂獲得力量”組織每年的重頭戲之一,馬賽就參加過兩次這類活動。安麗埃塔和露易斯也經常通過火車前往帝國各地,有時候還會在火車上和帝國社會秩序保障局、鐵路警察之類的上演一番斗智斗勇的小插曲。
坐火車對他們來說真算不上什么新奇的事情。
不過乘坐公國火車…該怎么說呢,對公國以外任何一國的人民都是一種對想象力和忍耐力的終極考驗,說坐一趟火車就是玩了一遍生存游戲,那是一點都不夸張的。
從走進火車站的那一刻起,生存游戲就開始了。
首先第一關,保證自己不被偷不被搶,還要看住身邊的隊友別走散了,運氣好一點被偷被搶算是運氣,被踩傷撞傷也還可以,被地痞流氓綁架什么的就不用指望能活著回來了,被躁動的人群踩成一團肉泥則是最慘的。
以上全是公國火車站如今最真實的寫照,為了抗議火車票漲價5卡佩,各地的民眾發起逃票抗議活動。擁擠的人群沖擊檢票點,不買票上車成了普遍現象,面對狂暴的人流大潮,檢票員、保安、木頭做的柵欄等等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很多火車站必須靠軍隊和憲兵才能維持基本的秩序,那些軍警憲特無力支援的地方就只能聽之任之。
通過第一道考驗,成功擠上站臺也別慶幸的太早,這還只是開始。緊接著一系列地獄才要開始。
最普遍的就是火車晚點。向帝國那樣列車班次的精確度以秒計就別想了,如今的公國火車能不晚點超過三個小時那已經是良心列車,晚點超過四五個小時是普遍現象,嚴重起來晚個一天也是有的。等到你好不容易等來火車,接下來又要和一堆人擠上火車,等到車廂內塞的如同沙丁魚罐頭一般,車窗和車頂上都掛滿了人,這一列猶如動物園猴山一般的火車才開始緩緩蠕動。一路上各種各樣的氣味彌漫(除了體味、大小便氣味,還有燒飯做菜的油煙,一些人就在車頂上用煤爐燒飯做菜,常常因此引發火災和其它事故)。如果你一路堅持下來,沒有死于窒息、脫水、刑事犯罪、意外事故,熬過了因為鐵軌被扒、車頭故障、工人罷工、土匪劫道等等變得如同永恒一般漫長的旅程,到了終點站后還要再經歷下車的混亂…
馬賽他們的情況相對好一些,他們一開始就是以共和國外交人員的身份進入公國境內的,因此可以享受專門的包廂,避開大部分的麻煩。只不過火車晚點這種國情問題還是沒辦法,而且奧克拉納的監視也是個繞不過去的問題。
公國從一開始就對共和國抱有警戒心,在公國高層眼里,共和國是一個僅次于帝國的潛在威脅。
如果說帝國的威脅是實力對比和地緣政治層面的,那么共和國的威脅則是制度和思想層面的。
——沒有國王和皇帝也能治理國家。
——所有人生而平等,特權的時代已經過去。
——依靠大眾自身就能將國家治理的很好,對政府政策提出質疑和反對也是理所當然。
諸如此類大逆不道、離經叛道的思想對公國不啻于劇毒,而以這種思想作為立國之本,且成功運作逐漸成長的國家確實存在這一事實,更是對傳統政治制度、架構和思想的顛覆。因此只要共和國存在一天,公國都會對這個“污染源”感到戒慎恐懼,生怕共和國的思想在公國擴散。
考慮到公國的現狀——社會矛盾激烈、激進主義者眾多、每年都有大量流亡者前往共和國等等事實,這種擔心絕不多余。如果再把共和國內部有眾多持有諸如“輸出革命思想”、“讓自由平等博愛的主張成為整個世界的基準價值”之類的激進份子這一點考慮進去,那么公國對共和國的警惕豈止不多余,完全是有必要的。
共和國對公國方面的微妙態度也是心知肚明,考慮到在獸人的國家里,人類要從事情報工作本來就有外貌和語言的雙重障礙。是故共和國一開始就給予馬賽等人外交人員的身份,并通報公國方面,以此來避開不必要的麻煩。
拜此所賜,除了各種晚點和遭遇故障不得不停下之外,一路來還沒什么遭遇到可以稱之為“麻煩”的事情。
不過同樣也無法將這趟旅途稱之為“享受”。
最直接也是最揮之不去的是心理問題。
馬賽、安麗埃塔、露易斯都是帝國出身,在帝國境內生活的人們嘴里“重新安置”、“勞動使人自由”、“乘上去北方的火車”都是具有特殊含義的隱喻。翻譯成誰都懂的話,就是“犯了事情被送去帝國在公國的飛地集中營”。
沒人知道到底有多少集中營,有多少人被送了進去,那些人后來怎么樣了。一切都被籠罩在“連提都不能提”的恐懼迷霧之中,誰都不敢去觸碰這一禁忌的話題,生怕自己也成為其中一人,搭上前往北方的火車,從此徹底消失。
有這樣一層心理障礙在,他們難免對此感到不自在。
三人之中又以露易斯的情形最為嚴重。
她從未上過那種火車,但她曾目擊過一列駛往北方的火車,還有那些人是如何被趕上火車的。
一大群穿帝國社會秩序保障局特別行動隊制服的士兵和保安警察包圍了站臺,一輛輛卡車開進火車站,男男女女從卡車上被趕下來。在士兵的呵斥和狼犬的吠叫聲中,人們哭喊著被趕上拉牲口用的車廂,每節車廂都被塞得滿滿當當后鎖住。從被帶刺鐵絲封住的窗口,一雙雙手探出來揮動著。一些試圖逃走或與士兵抗辯的人被當場打死,尸體直接被扔進車廂里…
不管心理建設多么強大,精神被殘酷的戰爭磨礪的多么強韌,目睹過一次那種殘酷的畫面后都會留下終身難忘的陰影。露易斯能保持表面上的平靜如常已經是非常難能可貴了,這種時候毒舌吐槽比平常更犀利更多一點,也實屬情有可原,畢竟誰都需要有個心靈通風口。
“‘蟑螂戰術’?”
揮舞著手里的報告,露易斯說到:
“想出戰術的和命名的都是絕品啊。”
“但你必須承認,這是一種有效的戰術。”
接過話頭的安麗埃塔將討論方向拉回原來的軌道。
“對我們來講,這也是一種有高度借鑒意義的戰術。”
如今公國各種暴力機構最頭疼的,就是以首都為中心,遍及全國各大城市的“蟑螂”了。
所謂“蟑螂”,不是指某種家庭害蟲,而是對街頭游行示威抗議者和他們使用的新形態戰術的代稱。他們既是個體也是群體,平時走在大街上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分別,你根本區分不出哪個是“蟑螂”,哪個是“良民”。直到他們突然朝某個公共設施——通常是政府機關單位,有時候警察局和奧克拉納的分支機構也是目標——投擲汽油彈。或是從懷中取出頭巾、面具遮住臉孔,高呼各種反政府和無政府主義口號,煽動人群游行示威或沖擊政府機構、商店街、警局軍營。此時如果附近有騎警或軍隊在,在周邊高層建筑望風的同伙會迅速通報趕來的部隊規模、速度、各部隊間距,如果軍警人數較少或各部隊間距較大,那么“蟑螂”們會煽動民眾襲擊落單的軍警;如果軍警人數較多,“蟑螂”們會朝彈壓的軍警投擲土制燃燒彈,乘著軍警上前彈壓的混亂設法逃進下水道、小巷子、事先約定好的建筑物里,改頭換面后通過城市下水道轉移或等待事態平息。那些蹲守在建筑物里的同伙則利用不知從哪里來的攝像器材拍攝“具有感染力的控訴畫面”,充當宣傳題材,讓更多的人傾向甚至是被蠱惑,直接參與到街頭暴力當中去。
上面的還只是比較初級的版本,玩到比較高級的甚至將暴力活動數據化了,同時在多個街區制造暴力活動,利用列車時刻表一般精密的高頻率暴力活動使得軍警無法集中力量。有時候只要一天時間就能讓軍警疲憊不堪,同時損失慘重。
老實講,這已經不是什么游行抗議,這根本就是一種“準戰爭”。
“土制燃燒彈、彈弓、長矛、鐵棍、街道上的磚頭、投石機…投石機?!真的假的?那玩意兒哪來的?博物館?”
看著報告書里的附帶照片,安麗埃塔用近乎夸張的聲音驚嘆著。一旁的馬賽湊過來看了看,亦不禁搖頭嘆息。
“注解說是大學生參考歷史教科書里的插圖做出來的‘防御性工具’…不知道這種東西具體能發揮多少效果,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幕后推動者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沒錯。”
這種高度組織化的行為,背后必然有帝國在控制。
某種程度上對“革命”的敏感程度更甚于公國的帝國到底在想什么,這一系列行動背后到底有什么目的,弄清楚這些隱藏在迷霧后的真相,正是他們此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