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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善與惡的彼岸(二十三)

  為了達成目的,不管死多少人都無所謂。只要能達成目的,就能毫不猶豫地將人派往死地。

  但害死人并不是目的,在還能救得回來的情況下,見死不救,把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用起來很順手的工具浪費掉反而顯得不合理。

  將以上話語套用在此次共同會議上便是:就算無法達成結果,以失敗告終也無所謂,反正用不了多久就會召開新的共同會議。但一來這里面潛藏著風險,還可能損害帝國的權威,最重要的是共同會議并不是處于沒救的狀態,通過技術手段,還是能達成某種“雖不滿意,但大方向能接受”的妥協,最終回避破局。

  這就是羅蘭最后寄予希望的王牌——和帝國達成妥協。

  聽上去似乎有些不可思議,還有些天真的意味。這種想法擱現實主義者面前必然會被從頭到腳批駁一番,而眾所周知,皇帝正是一個最惡劣也最徹底的現實主義者。想讓皇帝妥協大概皇帝會連協議一巴掌拍在提案者臉上,然后那個倒霉蛋就直奔陰曹地府去了。

  羅蘭也知道這是賭博,還是獲勝概率微乎其微的賭博,但如今的條件根本不容他選擇。要么賭博,要么坐以待斃——他只能在糟或更糟之間選一個。

  他選擇了賭博,而且還賭贏了。

  皇帝的最終目標是控制局勢發展,只要不搞出破壞新秩序框架的事態發展傾向,最起碼在限定的時間范圍內不去挑戰和破壞新秩序,對一些潛在的挑戰和威脅,李林還是能容忍的。

  羅蘭的預想沒有錯誤,李林的確忍了。

  經過一番交涉,雙方在細節問題上還有一些爭執,不過那也只是一些文字上的小問題,完全不必勞煩他們這個層級為這些小事煩惱。最關鍵的核心內容部分已經敲定,如果沒有什么意外,最終文本的核心內容已經確定了。

  在這份《關于技術出口管控協議備忘錄(為了避開稱謂上的困擾,沒把兩國國名寫進文本標題里)》的文件里,共和國承認帝國的專利制度和相關管控措施,并愿意成為這個體系中的一員,遵守各種規定條令。作為交換,帝國承認共和國專利體系的獨立性,并允許共和國技術人員在帝國注冊專利,參加由帝國主導的各種國際技術交流活動。

  乍一看似乎是個對等條約,實際上這里面的水非常深。

  共和國保住了在本國研發和注冊各種技術專利的權力,帝國保證不會對其進行干涉,但這僅限于共和國內。共和國如果想要對外輸出技術和進行技術交流,依然必須經由帝國控制的各種渠道。實際上也就是共和國的技術會被封鎖在其國內,無法對整個世界進行擴散。

  毫無疑問,這是很不公平的。

  共和國承認帝國的技術體系和專利體系,但帝國并未開放對共和國技術體系的限縮政策,共和國與各國進行技術交流和專利注冊依然必須通過帝國控制的各種管道,一旦有任何僭越,帝國將會通過其控制下的體系對共和國展開制裁。

  這實際上可以視為共和國的自我限縮,甚至可以視為一種倒退。可縱然如此,這也是共和國能爭取到的最好條件了。

  所謂談判,本質上就是在某種共識的基礎上,以國力為后盾來炮制出一份能體現談判各方利益訴求和妥協的文案。至于大家的滿意度高低,具體就看各自的國力和外交官們的水平了。

  共和國、“自由軍團”、羅蘭、密涅瓦已經做了他們所有能做的一切,在尋求和平安定期的國際潮流和帝國巨大的國力面前,他們不可能爭取到更好的條件——從一開始,他們就很清楚這一點,所有的計劃都是圍繞這個基礎展開的,而且也達成了目標。

  典范轉移已經完成了,盡管帶來的沖擊還不足以動搖帝國的優勢,對整個新秩序的影響也微乎其微。但“共和國已經發展出獨立于帝國之外的技術體系,雖不成熟,但已經有了足以沖擊帝國技術的潛力”這一事實已經傳播擴散開來。這顆種子生根發芽、茁壯成長至突破新秩序的堅冰還需要漫長的歲月,但種子已經播下這一事實不會改變,更重要的是共和國保住了繼續研發新技術體系的權力,并且獲得盡管受限但暢通的管道。

  考慮到當前共和國的國力以及國際現實,能取得這樣的成果已經堪稱奇跡了。

  帝國方面也不是一無所獲。他們最大的收獲就是保障了直到開戰之前所需要的和平和足以發動剪羊毛機制的時間,對帝國而言,只要能保障發動世界大戰,其它一切都是次要的。共和國的技術體系誠然是個難以忽視的潛在威脅,可時間是他們繞不過去的障礙。帝國只要注意不要讓新技術體系快速擴散開,對整個新秩序體系造成不可挽回的沖擊即可。如果共和國僅限于宅在自家一畝三分地上玩他們的技術體系,而不是熱心地去推廣、擴散新技術體系,帝國其實并不是不能接受與共和國達成某種妥協。

  所以不能掐斷共和國的新技術體系固然讓帝國難免有所遺憾,但既然共和國知情識趣,愿意在新秩序體系下扮演一個安分小國的角色,帝國也就沒必要浪費太多資源和精力在它身上。

  “不想在這個時間點開戰——這是各方的最大公約數,也是帝國與共和國唯一能達成共識的事情。在此基礎上盡可能互相摸索出一條彼此都可以接受的道路,最終展現出的結果便是如此了。”

  羅蘭一臉疲憊的癱在沙發上,右手無力的遮住額頭,一旁的密涅瓦也一臉累壞了的模樣,不過總算還勉勉強強維持住了儀態。

  和李林的交涉非常耗費精神,面對這樣一個能把權謀和挖坑升華到藝術層面的家伙,時時刻刻都必須小心謹慎。在這個過程中,哪怕只是聽漏了一個字或者反應稍微慢了半拍,就有可能掉進陷阱里。身處高度緊張和敏感的精神狀態下,自然格外容易疲勞,長時間積累疲勞后,就是羅蘭也吃不消。

  值得慶幸的是,辛勞總算是有價值的,不管怎么說,至少談出了一個還算讓人滿意的成果。

  可羅蘭和密涅瓦沒有一點欣慰或喜悅。

  在旁人眼里這已經是近乎奇跡般的成就,他們卻很清楚,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這不是和平,而是為期十至二十年的休戰,也是下一次大戰的倒計時正式開始。”

  羅蘭以最簡練的語言概括了事情的本質,相比之下,密涅瓦的表述更詩意一些,也更讓人對接下來的事態能有個比較形象的認知。

  “搖籃曲的結束,進行曲的開始。”

  對自己的這段話,日后密涅瓦在自己的回憶錄中進一步做了注解。

  “共同會議的順利落幕和各項協議、條約正式開始生效,幾乎于同一時間發生,雖然上半段顯得沖突不斷,激烈非常,而后半段則似乎因為重要的當事人皇帝與羅蘭兩人之間都展現了相當的克制與睿智的關系而呈現了暫時緩和的表象。…但事實上,當所有人回憶起這段日子的時候,都無比的贊同,從實際的局勢來看,似乎正是與表象恰好相反的——在波恩城的激烈戰斗還有各國水面之下的各種串聯活動,象征著某段壓抑卻又相對平和時期的終結…之后的一系列事件或多或少也與這個矛盾轉換點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從經濟到國際間的戰略競爭,越來越壓抑的氛圍開始四處蔓延,人們普遍對現狀感到不滿,無處宣泄的仇視情緒急需一個出口宣泄。之后這一年中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這種情緒,也是重要的誘因之一。”

  當時的密涅瓦還未能預見到遙遠的未來,但她的見識和聰明足以讓她明白,此次共同會議期間所有的成果不過是確立了直到大戰爆發前的日子不會那么動蕩而已。

  密涅瓦很清楚,所謂和平不過是戰爭準備期的別稱而已。

  但從未有過像現在這樣明確以世界大戰為目標,通過裁軍、軍備限制、經濟合作、技術交流、政治保障的手段來確保戰爭準備的時間的狀態。

  歷史上貌合神離、暗潮洶涌的“和平”那么多,可像眼下這樣所有國家臉上帶著微笑,一只手伸出去和別人握手,另一只藏在背后的手緊握短刀和毒藥的詭異狀態還真是絕無僅有。

  “所有人都會把帝國當成唯一的‘絕對惡’吧,因為這樣最容易讓自己的行為合理化、正當化,或許只有帝國的史學家和幾百年后能真正以毫無偏頗的眼光審視今天這段歷史的人才能指出:其實每個國家都在從事相同的事情,那些與帝國敵對的國家并非‘挺身而出挑戰邪惡的騎士’,而是叢林中畏懼成為巨龍口中食,拉幫結伙行動的野獸罷了。”

  長嘆了一口氣,羅蘭起身坐了起來,朝密涅瓦露出一個無比苦澀的微笑。

  “或許幾百年后的史學家順帶還會痛斥我們是妨礙大統一和大和解的大罪人吶。”

  “我想會做出如此‘公正客觀’的評價的學者,應該是不用承擔任何壓力的吧。”

  密涅瓦聳聳肩,奉上對冷笑話的辛辣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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