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做什么事都很認真。
雖然大多數人認為這是行走在“永遠正確”這條小徑上必備的條件,但換個角度來看,手握隨時能毀滅整個世界的力量,如果欠缺謹慎認真,恐怕早就弄出一對事故或災難了吧。
不管是宏觀戰略層面,還是戰術細節層面,李林都做得很完美也很慎重。
李林一直很防備通過技術創新引發典范轉移,進而動搖整個新秩序。他很清楚,這種事情用暴力是沒辦法阻止的,非但如此,還應該注意盡量避免使用暴力。
具體到實務面,便是用交錯復雜的利益鏈條將諸國與帝國拴在一起。
所謂新秩序(Neuordnung)是指包括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等方方面面的全新秩序,也可以說是一整套全新的系統。在這個系統中,位居頂點的是帝國,其它國家既是利益相關者、合作者,同時也是帝國的收割對象。
沒錯,新秩序的本質,就是一套剪羊毛的系統。和另一個世界里某超級大國的行為沒有任何區別。
正如智慧生物具有生理和心理雙重核心,將新秩序視為一個生命體,其同樣也有物質與精神的核心。
控制包括古代種、智慧種在內的智慧生物文明發展,使其以“符合需求”的形態發展,并盡最大可能形成固定循環——這是精神層面的核心要義。具體落實后便是專利制度、檢查制度、對不符合需求的知識進行處理等等。
物質層面的做法就是剪羊毛和持續強化軍備,準備世界大戰了。
軍事方面的不必多說,這里重點講一下剪羊毛,也就是新秩序運行的經濟基礎。
帝國依靠帝國軍、專利制度和帝國馬克從全世界收割社會財富與吸引人才來壯大帝國本身,削弱他國實力。從亞爾夫海姆時期開始,就逐漸形成了一套系統的組合拳與方法,而舊查理曼的覆滅和人類獸人兩大陣營對峙的體系解體加劇了這種依賴。這就為帝國剪羊毛提供了絕佳的客觀環境。
具體方法是這樣:
依靠帝國的影響力與國力支撐的帝國馬克以貿易逆差的方式為全世界提供流動性,讓帝國馬克在全世界流動,我們可以把這批帝國馬克看做是魚苗,羔羊。然后依靠帝國的軍事實力、國際影響力、情報操作能力,人為制造地區沖突與危機。其表現形式多種多樣,政治危機,經濟危機,加息,甚至國際沖突從而使特定國家資產價格相對于帝國馬克大幅度波動,本幣劇烈貶值,從而以超低代價收割他國的優質資產與外匯、貴金屬儲備,一方面讓這批增值的財富充實帝國國庫,一方面回收發行的帝國馬克來儲備流動性,為下一輪收割而做準備,釋放和回收帝國馬克流動性的具體過程操作就是加息與降息。
整個流程就是一套系統的組合拳,如同養羊一樣,放出去吃草,長膘了弄回來收割。
這套方法很多時候行之有效,只要諸國還需要帝國生產的工作母機和各種工業品,他們就不得不收入帝國馬克,并且承認帝國馬克的貿易結算貨幣和外匯儲備貨幣地位,保障帝國馬克的自由流通。只要他們手里持有的帝國馬克越多,他們越無法脫離新秩序,只能任由帝國予取予求。即便有誰想要跳脫、破壞新秩序,其他國家基于對自身經濟穩定、資產縮水的擔心,立即會出手加以阻止。
這是一套高度精密復雜的系統,任何國家和組織一旦陷入其中就不可能脫離,只能按照系統運行程序一直前進,直到被榨干或是不顧一切挑起戰爭為止。
但“阿賴耶識”系統的出現,使得新秩序的經濟運作系統遭到了極大挑戰。“阿賴耶識”并不僅僅是“帝國之外的技術發展選擇”那么簡單,它的出現和拓展注定會成為新秩序最大的挑戰與隱患。
以“阿賴耶識”為代表的新技術體系最先沖擊的就是與帝國制造的工業品掛鉤的帝國馬克。由于有了替代品,帝國工業品不再是不能少的必需品,諸國對帝國工業品的進口必然會減少,同時會大力引進共和國技術體系來抵消對帝國技術體系的依賴。共和國借此不但可以削弱帝國的經濟實力、影響力,還能增強自己的影響力,形成正面的經濟循環。接下來共和國與諸國政府會增強對經濟領域的控制,并且在金融領域對資本有諸多管制措施,使得帝國難以單單通過運作資本的方式來收割財富。
屆時除了直接宣戰以外,已經沒有什么手段能打斷共和國與諸國的上升過程,整個新秩序將徹底瓦解。
“如果僅此而已,還算不上心腹大患,或者換句話說,肯定算不上比全面總體戰提前爆發更嚴重。之所以對帝國和新秩序而言,比在完成準備前就發動總體戰更危險的原因在于,共和國采取了完全迥異于迄今為止所有大國崛起的方式,對帝國的根基在進行侵蝕和腐化。”
李林依然保持著優雅的微笑,一旁的尼德霍格已經蹙緊了眉宇。
帝國和新秩序得以維持的根基在于對全世界財富的收割和再循環,共和國和新技術體系的崛起不但使得共和國自己成了無法收割的對象,隨著影響逐漸擴散,還會使得以往對其他國家的收割組合拳效果大打折扣,甚至反噬帝國自身。
首先共和國保證了自己不被帝國收割,然后通過持有大量的帝國馬克外匯儲備來對帝國“抽稅”。具體做法是當帝國制造了“危機”,開始收割他國時,共和國和帝國一道低價收購資產(包括不限于原材料資源的開發權,競標基礎設施建設,或者只是收購一些資源,或者參與重建或者投資)。這就等于,對帝國來說,回到手里的只有紙幣而非財富,只有通脹而非實際的好處。
“短時間內,這種趨勢不會讓帝國產生警惕,或者說不會讓帝國疼到警惕。但隨著需求的減少,帝國的企業和工廠生產的工業品必然會出現滯銷現象,帝國馬克也會貶值,物價飛漲、社會矛盾尖銳…也就是通貨膨脹引爆的經濟危機。以帝國的國力和體量,一場經濟危機還不至于讓國家毀滅,但問題是這之后。”
經濟危機必然導致帝國的力量受損,放在過去,帝國需要找一個對象收割財富與輸出危機。但屆時帝國將會發現不但無法收割共和國,連帶對其他國家,也剪不了多少羊毛了。
正所謂此消彼長,當帝國飽受通貨膨脹和經濟危機折磨時,共和國并沒有停下實力積累,最終雙方的實力對比將會抵達一個微妙的引爆點。即帝國逐漸難以支持帝國馬克在國際經濟活動中的霸權地位,共和國的國力則增長到了足以推動自身貨幣國際化,取代帝國馬克的地位,捎帶著還能向外國輸出各種基建、技術、產品,構筑起自己的貿易體系。這時帝國會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使用以往的收割手段,不但是有沒有利益的問題,而是可不可以回本的問題 原因在于,以往帝國引爆其他國家的危機,制造資產價格波動后,能以帝國馬克低價收購他國優質資產并且回收流動性,雖然會被共和國截留一部分,但絕大部分收益仍然是帝國的。
可一旦共和國壯大到能輸出資本、產品和基建,著手構建自己的貿易體系時,大部分收益必然會被共和國收取。
“他們大概會這么做。首先簽訂一系列貨幣互換協議和本幣貿易結算協定,同時共和國提供由他們主導的各種國際融資通道。逐漸改變以往直接使用帝國馬克收購資源或資產的方式,用共和國生產的產品和基礎設施折算帝國馬克,諸國以本國優質資產的期權折算帝國馬克達成交易。雙方僅僅是聲稱使用了帝國馬克,實際而言一芬尼都沒有流動。”
如此一來,情勢就演變成了帝國在世界各地制造出各種地區沖突與危機以后,共和國以這種方式介入,不但截留了本應回流到帝國經濟的收益,甚至可能沒有收益。打個比方,公國需要輸出農產品和木材,共和國以基建和產品出價,公國以基建收益的期權或者其他資產的期權抵押,達成交易。這中間僅僅是物資在流動,帝國馬克只承擔估價單位的作用。帝國無法在其中以收割任何收益。并且共和國必然還有自己的資金渠道,比如各種充當白手套的私人投資銀行等等。
對帝國來說,這種情形一點都不有趣。
“到那個階段,已經算不上挑戰,而是嚴重動搖甚至會逐漸侵蝕、粉碎帝國的根基。長久以來帝國為了構建和維持新秩序體系,付出了巨額的成本,不得不維持龐大的軍事開支以及一定程度的對外逆差來保持流動性,但只要可以收割下去,那么帝國的貿易逆差和高額軍費都是值得的,最后總能得到超額回報…但現在而言,帝國付出了成本,消費了影響力,卻得不到相應的收益了。”
如果帝國拋棄一家獨大的新秩序回歸多邊主義的國際協調也是一條道路,但這并不代表轉變了就一定會成功,國家體制和社會與觀念驟變,最容易催生混亂與內戰,如果大國轉向如此容易,某個紅色帝國也不會一夜之間轟然倒塌。
對大國而言,調頭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如果能輕易改變生存方式或者社會制度,那么歷史上諸多大帝國早就那么干了。這也就是為什么帝國必須在危險還在萌芽狀態就予以扼殺,如果不行就要立即著手直接的,有力的,實質性的,針對共和國的打擊。
只要共和國以這種方式活著一天,帝國和新秩序都有解體的風險,等到共和國危險正式浮上水面再來做這件事,非但沒有必勝的把握,甚至有沒有超過一半把握也很難說,到那個時候,不管帝國是否樂意,都不得不去賭這個一半一半,這對于國家戰略的選擇而言,無疑是最糟糕的情況。
看似有選擇,實際上沒有,因為只有糟糕和更糟糕的區別。如果不解決眼前的問題,日后哪怕找到再多的錢包,也填不飽帝國的肚子,甚至會越來越餓,最終只能在自我崩壞和毀滅世界之中做選擇。
“羅蘭未必能預測到這個地步,但新技術步入正軌,各種效果顯現出來后,他必然會注意到各種現象,從中推導出結論。到時候他或許會設法延緩相關進程,阻止火車對撞的情形出現。不過到時候又有誰會去聽他的呢?”
或許如羅蘭所說,人類的行動出發點都是善意,都是以謀求幸福為己任。然而一個人、少數人的善意是無法改變世界的,也無力撬動歷史發展的軌跡。
將國家政策決定的基礎乃至世界的命運寄托在對善意的期待之上,這是大錯特錯與不切實際。
能夠相信的,能夠依賴的,唯有以惡意為思考基點,經過周密計算得出的結果而已。
“這場紛爭對我們和共和國有著同等重要的價值,他們不能輸,我們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