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沉重也最難厘清的,莫過于責任問題。
責任的劃分、形式、承擔對象等等就已經足夠復雜,如果加上個人、部門、國家之間的利益,只會變成一團亂麻。
涉及到上萬人生死的責任問題更是如此。
——都是因為你的過錯,才導致這些無辜者喪生!
——如果不是你,這些人根本不用死!
——你要怎么賠償死者家屬?怎么撫平他們的痛苦!
如此義正言辭的指責面前,任何個人除了以死謝罪,沒有其它任何能承擔責任的方式方法。
是故,每個人都會盡力避免遇上這種事情,盡力避免承擔責任。
——那些人的死,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這種撇清關系的話語正是最常見的免罪符。
沒有關系,沒有責任——最惡劣的詭辯臺詞,聽了就讓人火大。
“你丫的說什么呢?!”
面對死亡也不皺一下眉頭的“夜鶯”轉身揪住馬賽的衣領,頭盔之下的面孔猙獰扭曲。
“那可是幾十萬人啊!!就算用不著向這個鐵皮混蛋低頭,你也絕不能說這種不配當人的鬼話!!”
“馬賽搭乘員,提醒貴官,貴官的發言不符合邏輯,且無助于改變當前的狀況。若貴官的發言是想要這種形式表達‘拒絕’,那么本機現在就對此回答做出回應。”
“不不,你們冷靜一下啦。”
同時被女孩和機器吐槽,馬賽急忙搖了搖頭,然后一臉認真的說到:
“我很清楚現狀,如果我回答‘拒絕’,‘沙拉曼達II’一定會把所有人殺光沒錯吧?”
“肯定。”
“動手殺人的是‘沙拉曼達II’吧?”
“肯定。”
“我并沒有動手殺死任何一人,對吧。”
“肯定。”
“這就是問題了。”
少年伸出手,所有的感應單元一起將尖端朝向鋼鐵之蜂。
“自行重啟后決定發動攻擊的是你,將‘知更鳥’、‘夜鶯’、這個基地、新奧爾良所有人當成人質的是你,決定要不要殺他們的也是你,最后動手殺人的也是你。所有的決定,所有的行為,全都是你做出的。這一點為什么會變成我的錯呢?”
霎時間,所有的話語消失了,人們和機器都陷入了難以維持思考的空白之中。
如果是詭辯,人們還能用怒火和痛罵回敬過去,機器則會當場殺掉幾個人來增加對馬賽的壓力。
可這是正論。
極度正當、正確,連“都是你亂說話害死別人”、“你沒直接殺人,卻是間接殺人兇手”這種反駁都顯得蒼白的正確結論。
殺不殺死人質本來就是恐怖分子或殺人機器的決定,談判與否,接受條件與否,本來就與此無關。
血紅色燈光一陣閃爍,“沙拉曼達II”問到:
“馬賽搭乘員。貴官對人質可能出現傷亡一事沒有任何感覺嗎?”
“怎么可能。”
除了罪犯和殺人狂,沒有人能平靜面對眼前出現的死亡,更何況是幾十萬人在自己眼前被殺。
“我已經不想看見有人被殺了,更不要說對眼前的死亡沒有任何感覺,像看戲一樣看著別人被你殺掉。”
當個看客或許很輕松,只要高舉“我對此無能為力”的免罪符就能心安理得的躲在安全地方,看著和自己毫無關系的人被殺掉。可反過來,“明知有人作惡,卻連最起碼的力所能及之事也不愿去做”——這種事不關己的冷漠,同樣也是“惡”。
“那么貴官不會認為‘如果自己斡旋交涉得更好一些,或許人質就不用死了’?因為貴官自己的無能和無力導致幾十萬人喪生的大慘事發生,這不正是與貴官發生了聯系嗎?”
“情況演變成如此的話,我確實認為‘這是我的錯’。可是啊,那是我的錯誤,我的責任,懊悔也好,羞恥也好,痛哭流涕也好,自殺謝罪也好,那都是我對我自己的心情,和你沒有任何關系。”
“就算共和國因此滅亡也是一樣?”
“‘從抵抗組織那里接手帝國制造的戰爭機器,結果反受其害’——共和國或許會因此陷入危機,成為他國的笑柄,被帝國聲討和索要賠償。但是,這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事情,沒有你我插嘴的余地。”
國家的責任;
個人的責任;
對自己的責任;
對他人的責任;
在馬賽的心中,責任與責任之間有著明確的歸屬界線。
“因為自己的行為招來災禍和危機,承受外國的責難,這是共和國的責任。殺害人質,破壞城市,殺死他人的父母妻兒,量產寡婦孤兒…VX3001,那是身為殺人兇手的你,應當承擔的責任。”
“本機是在執行最優先事項指令,如果貴官能…”
“‘因為是長官下的命令,所以殺人的是長官,而不是執行命令者’——要是能那么容易接受,這世上應該沒有痛苦的人了吧。”
在戰爭中失去家人的遺屬也好,罹患戰場綜合征的士兵也好,沒有一個人因為這樣一句話就不再痛苦。
那不是講道理就可以接受的事情。不可能像機器接到指令切換狀態一樣,沒有任何留戀、迷茫的將一切當成從未發生過。
“反過來你又如何?VX3001,你覺得你做了這件事后,帝國會如何呢?那些人會只恨你嗎?恨你這件工具,而不是打造你,賦予你判斷能力和執行力的帝國嗎?”
“貴官的發言——”
“不準繞開!回答我!你認為你的行為不會讓人們將矛頭對準帝國嗎?你認為這不會讓帝國成為眾矢之的嗎?你認為你這么蠻干,破壞了帝國的戰略布局后,不會成為‘帝國之敵’嗎?!!”
近乎咆哮的正直聲音讓“夜鶯”揪住衣領的手松開,不知不覺間退后一步的女孩怔怔的看看男孩,又看看默然不語的鋼鐵之蜂。
處于同一高度,視線針鋒相對的人類與機器,仿佛鏡子互相倒映的景象。
同樣拘泥于某些事情,同樣過于要求自己必須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就算為此遍體鱗傷,變得不再是自己也在所不惜。
這樣的馬賽和“沙拉曼達II”確實是猶如半身般的鏡像。
這樣的馬賽也讓她感到陌生…和恐懼。
集中全部精神與“沙拉曼達II”對峙的馬賽看不到“夜鶯”的變化,就算看到了、知道了女孩此刻眼中的自己是一副什么模樣,他也只能苦笑。
他從來不是什么偏執的人,也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正人君子,更不要說想要成為偉人。
他只是覺得這樣的“沙拉曼達II”很可怕,也很可憐。
作為戰爭機器,服從命令,遵循邏輯程序行動是它的本能,當出廠時被注入“成為最強”的指令時,它的一生就定格了。
這讓馬賽不由得想到自己,還有千千萬萬的帝國公民。
從出生開始就根據種族、健康情況、學習能力、對帝國的貢獻度等等參數來決定人生路線,對自己的處境,對自己被賦予的人生跟環境絲毫不會質疑,將不公平視為理所當然,忠實執行命令的帝國公民,和從流水線上走下來,服從權限擁有者指令的戰爭機器,到底哪里有不同呢?
或許是這種高度同質性,加上曾經深度同步的關系,讓馬賽能夠更深刻的理解和掌握“沙拉曼達II”面臨的困局,指出它所要面對的矛盾。
一旦新奧爾良被付之一炬,共和國固然要承受損失和責難,同樣的,帝國也要承擔起責任。
設計、制造“沙拉曼達II”的是帝國,下達指令的也是帝國,那么共和國遺屬的憎恨,整個共和國的憤怒都將指向帝國。
不要認為帝國可以不在乎這些,共和國政府和民眾確實拿帝國沒什么辦法,但被情感沖昏頭腦的人很可能會做出一些不理性的、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比方說——退出國際軍備控制談判。
做了那么多事前工作的帝國絕不會樂見發生這種情況。
到那時,如馬賽所言,“沙拉曼達II”就成了按照它的邏輯程序必須消滅的“帝國之敵”。
如果是普通的“軍團”,就算被指出這樣的矛盾,他們也會優先服從指令,繼續蠻干下去,干完之后再自爆。
“沙拉曼達II”的人工智能遠比舊型號來的優秀,優秀到足以理解狀況,并因此陷入進退維谷的困境,甚至還能想著做最后掙扎。
“貴官的發言固然正確,但幾十萬人因此殞命的結果并不會改變,貴官面臨抉擇這一狀態也不會改變。”
一瞬間,馬賽的臉上浮現出勝利的笑容,“終于逮到你了”的意味躍然臉上。
“然也。”
刻意回避對手提出的問題,試圖將局面倒退至開始階段,用恐嚇來迫使對手屈服。這正是“沙拉曼達II”黔驢技窮的表現。在所有底牌和籌碼都攤在談判桌上的此刻,恐嚇是它僅存的最后一招。
就連這個,馬賽也準備好了應對之道。
“你沒有權力奪取他人的性命,可此時此刻,殺與不殺掌握在你的手中。由你決定,由你實施,一切都是你的自由。我已經明確告訴你,帝國會因此陷入巨大的麻煩之中,你會因此成為‘帝國之敵’。另外多說一句,就算你成功襲擊了新奧爾良,共和國國民們也會懷著驕傲往生。對崇尚自由,痛恨帝國的自由之民來說,早有為共和國獻身的覺悟。比起在你的無差別攻擊下哀嚎呻吟,哭泣求饒,來幫助你成就打擊共和國。應該都會選擇帶著驕傲死去吧。”
“…暴君。”
通過緊急開通的專線收聽談判全過程的密涅瓦按住額頭長嘆一聲。
盡管明知道這是唯一正確的處置辦法,也知道馬賽是在詭辯,但面對能沒有任何猶豫的說出口,并且仿佛從心底相信這些話的馬賽,密涅瓦除了“暴君”一詞,真的找不到其它詞語來形容了。
能對挾持人質的恐怖分子說出“所有人質都已經做好獻身準備了,你想殺就殺,不殺就放人”,順帶還給全體人質送上一頂“崇高獻身”的高帽,讓人質被殺也不能有任何怨言…
能持有這種比邪惡更惡質的善良的,除了天真無邪的幼兒,也就只剩打從心里相信理想論且不承認各人條件偏差的暴君了。
換做是她,面對如此暴力的正論,也唯有在繳械投降和戰死之間做選擇而已。視野和選擇比人類更狹隘的“沙拉曼達II”更不必多說,從它接受馬賽的交涉開始,它就已經失敗了。
呼應著密涅瓦的斷言,鋼鐵之蜂萬般不情愿似地左右搖晃了一陣后,收回流體金屬,輕輕落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