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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祈禱者的對話(三)

  早上九點的陽光曬在身上,敞著車棚的“桶車”內的早餐氣味被一吹而散。煎蛋、香腸、黃油、烤面包的氣味轉瞬間消失無蹤,野餐一般的愜意感讓人幾乎想要就此靠在車背上入睡。

  真的會這么做,敢這么做的,一個也沒有。

  沉浸在陰郁、惶恐和焦慮氣氛中的馬賽更是沒心情享受。

  坐在桶車后排座上的馬賽穿著筆挺的青年團制服,雕塑一般的坐姿讓那套被精心熨燙過的褐色制服更顯挺括,尚未完全擺脫稚氣的面孔滿是嚴肅,但游移且渙散的眼神正透露出些許微妙的信息。

  若是讓性情直率的的人從事違心的事情,多半便會出現這種反應。

  ——皇帝擅于給出別人無法拒絕的條件。

  那時候羅蘭的辛辣評價此刻正成為現實,面對無法逃避也無法拒絕的地獄選擇游戲,馬賽一度甚至產生了自殺的念頭。

  皇帝的許諾實際上就是電車難題的變體,天秤的一段是前途無量、家人和自身的安全;另一端是至愛和背叛帝國,淪為被追殺的恐怖分子,家人也因此會受到牽連;無論馬賽作何選擇,他都必須舍棄一邊,無可避免的成為出賣別人的人渣。

  當然,他也可以選擇逃避,只是這等于他放棄了自己以及天秤兩端。對皇帝的計劃來說,誰都可以坐上那個位置,馬賽并不是不可替代的。有他沒他,最終的結果都不會有什么改變。他就像坐上一輛只有油門沒有剎車、車門被焊死的高速跑車,沿著陡峭狹窄的山道下山,眼睜睜看著速度表越來越往右側甩,前方沒有護欄的發夾彎正在一點點逼近自己…

  沒有比看著自己一頭沖向地獄卻束手無策更悲慘的了。

  就在馬賽滿腦子自怨自艾時,桶車突然停了下來,毫無準備的馬賽差點一頭撞上前排座位。

  刷著紅白條紋的崗亭和欄桿,欄桿上懸掛著寫有“HALT!(停止)”的警示牌,崗亭兩側設有沙包壘成的機槍掩體。挎著沖鋒槍的門衛匆匆朝桶車奔來時,機槍手也正冷冷的盯著訪客們,那一雙雙冰冷的眼神中沒有絲毫敬畏或親近之意。仿佛來的不是皇帝直屬的親衛隊,不是同一陣營的兄弟,而是一群陌生人,一群潛在的滲透破壞者。

  如果一行人有什么奇怪的舉動,馬賽毫不懷疑這些守衛會用瓢潑彈雨來“熱烈歡迎”他們。

  ——簡直就像機器一樣。

  才一天的相處還不足以讓馬賽掌握親衛隊的全貌,但足夠讓他感受出親衛隊和這些保安之間的差異——冷酷和冷漠的差異。

  親衛隊就像一群軍犬,他們眼里只有皇帝的指令、目標、任務。而眼前這群保安更像是某種自動防御裝置,眼里看見的只有能殺的和不能殺的。如果不比單兵作戰能力,只比那邊沒人性的話,這幫守備部隊更勝一籌。

  話說回來,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為什么會安排這么一幫瘋狗來守衛?這里面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

  最重要的是,從剛才開始,“聲音”就越來越響了。

  像是夢囈,像是呻吟,又像是哀嚎——為數眾多的人一起發出此類聲音,然后直接在頭蓋骨下面鳴動。

  類似的聲音他曾在下水道的戰斗中聽到,或者說感受過一次。

  事后他曾試著從“夜鶯”口中探尋聲音的真相,但他才剛開口,“夜鶯”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馬賽至今都無法忘記那種混合著憤怒、憎惡和哀傷的表情。面對仿佛尚未愈合的傷口再次被揭開的少女,馬賽沒有繼續問下去,疑問也被拋諸腦后,沉淀在記憶深處。

  隨著記憶的復蘇,馬賽下意識的張望四周,試圖探尋當時未能獲得的解答。結果這個動作立即招來身旁親衛隊隊員冰冷的視線,在對方兇狠眼神的逼視下,馬賽立即把頭低了下去,死死盯著腳尖。

  ——這個地方比想象中還要來得危險。

  馬賽心中的警報再次嘶嘶作響之際,沉重的鐵門緩緩向左右兩側滑動,鐵門上的圖案——由兩條蛇糾纏而成的螺旋型權杖,權杖頂部由蛇頭卷成的環形中,是帝國的鐵十字——睥睨著每一個穿過鐵門的人。

  桶車快速穿過鐵門,帝立生物研究所的大門再次關上,馬賽的身影、亡靈的悲鳴、褻瀆生命的禁忌研究——全部被隔絕在鐵門之后。

  在連續繞了好幾個圈之后,桶車最終在一間外形酷似谷倉的庫房里停了下來。

  “熱烈歡迎!”

  車剛停穩,馬賽剛剛打開車門,一個過度熱情的大嗓門差點把他炸里。深深吸了一口氣,馬賽再次邁開步伐,走向慷慨激昂的音源。

  “親衛隊的諸位以及志愿者,歡迎來到帝立生物研究所呂德斯支部!在皇帝陛下的指引下,我們必能實現技術的突破,為帝國帶來全新的…”

  雖說早就對帝國技術員們的神經質、偏執、乖僻早就有所耳聞,在來之前也做了相當程度的心理準備,可實際見到戴著單片眼鏡,一臉虔誠狂熱的白大褂朝你走來,嘴里還不停的叨叨著神父一樣的話語(把內容中的“皇帝”替換成“母神”,兩邊就完全吻合了)。心理素質再強大的人也會被嚇到,更不用說馬賽這種小角色。

  總算現場還有人能制止這位繼續發表演講。

  “教授。”

  肩扛上校肩章的親衛隊軍官正了正軍帽,一臉嫌棄的說到:

  “請講重點。”

  “失禮了。”

  白大褂似乎和親衛隊上校是老相識,對方冷淡的態度并未讓他感到尷尬,只見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將一行人引領到被一打聚光燈照亮的“某樣東西”前。

  那件物體被厚重的白布覆蓋,從外面只能看見其大致輪廓。

  全長約五至六公尺,高約三公尺不到,總體輪廓呈流線型,從幕布勾勒出的的線條來看幾乎看不見直角,似乎是為了降低阻力而大量運用曲面設計。

  “請容我鄭重介紹,次世代尖端軍工技術的最高結晶——項目代號162,國民戰斗機(Volksjaeger)‘沙拉曼達(Salamander)’。”

  幕布滑落,閃耀的銀白色反光晃得馬賽睜不開眼睛,逐漸適應過來后,他不禁發出一聲訝異的驚嘆。

  何等美麗的藝術品。

  宛如兇猛的食肉猛獸般精干而強悍,四足站立的形態更是像極了大型貓科動物,機體外表覆蓋著一層羽毛狀的薄板,對稱繁復的紋理像是把刀片并列排在一起,又像是把一整塊薄鐵板雕刻成羽毛的形狀。緊密擺列的羽毛微微顫動,表面紋路不時劃過細微的流光。相當于動物肩胛骨的位置上,一對長長的帶狀物朝向天空豎起,竟有幾分酷似琴鳥或孔雀的尾巴。

  完全無法想象這是世間存在的東西,更無法相信這是出自向來被評價為缺乏審美情趣的帝國技術人員之手。

  “‘她’很美吧?”

  “‘她’?”

  突如其來的側擊讓馬賽有些反應不過來,他發誓剛才聽到這位教授用女性人稱來稱呼這臺機器。

  “對,是‘她’,女性第三人稱。對我們這些技術員來說,‘沙拉曼達’就是女兒。啊,請盡管放心,負責產下他的是我們,但播種的可是皇帝陛下。要不是被枯燥乏味的命名機制束縛著,真想請皇帝陛下來命名。”

  右手輕輕拂過機體的表面,眼神中滿是愛憐和寵溺。

  如果無視發言內容,這真的是很讓人感動。

  可這番發言…怎么感覺都像是在說皇帝是爸爸,教授自己是媽媽呢…

  “‘國民戰斗機’,乍一聽會覺得是被逼到絕境時,腦洞大開搞出來的奇葩兵器,除了用來謀殺新人菜鳥或是充當特攻兵器,純粹是用來浪費資源和設計師向憲兵隊證明‘我有用心肝圖’,逃避被征兵送去前線當炮灰的紙面黑科技。這孩子卻絕對不是那種玩意兒,絕對不是。”

  ——這架機體是不是垃圾,我是不知道啦。不過,教授,你說的這么詳細。是不是搞過類似的東西,或者想這么干來逃兵役呢?

  馬賽滿臉恍然大悟和贊嘆不已,肚子里卻在不斷吐槽。注定聽不到那些大不敬發言的教授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發表著自己的見解。

  “…那些單純追求戰果的特攻兵器不過是技術水平低下之輩的垂死掙扎!既沒有機能美,也沒有外觀美!純粹就是一堆狗屎!但就算是狗屎,也有可取之處,這份矛盾,這份意外,正是技術的魅力所在!沒錯,‘任何人都可以快速上手,就算是普通國民,稍加培訓也能投入戰場’——這正是總體戰所需要的!而對這個想法的具體回應之一,正是‘沙拉曼達’!”

  雙手大大張開,仰天狂呼的樣子儼然便是近代中那些瘋狂科學家的現實版本,還未等馬賽回過神來,那位教授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真摯又熱切的目光讓馬賽一陣惡寒。

  “正如我所說的。”

  被緊緊握住的手上傳來冰冷的觸感,滿是狂熱和神經質的面孔綻放出熱情的微笑。

  若毒蛇會微笑,大概便是這幅尊榮吧。

  “就算是從未上過戰場,沒有見過血,沒有接受過訓練的你,一旦坐上‘沙拉曼達’,也能輕易干掉一打魔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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