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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馬賽(四)

  之前曾有過一場漫長的戰爭。

  所謂歷史便是一部戰爭史,在過去曾經發生過不計其數的戰役,小到默默無聞的騷動,大至名垂青史的大會戰。將這些不計其數的戰斗串聯起來的總和,才是所謂的“漫長的戰爭”。

  對帝國的臣民、特別是由舊查理曼王國國民轉為帝國四等公民的所謂“新歸附民”來說,“漫長的戰爭”代表著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象征著動蕩、躁動、狂熱、貧乏、屈辱、隨時隨地從天而降的死亡,還有似乎看不到盡頭的饑餓。經歷過從一個失敗走向另一個失敗,從絕望墜入更深的絕望之后,人們已經對政治運動失去了熱情。現在大家只想好好過日子,安安穩穩得做個帝國守法公民。

  在查理曼王國時代,膽敢表露這類想法毫無疑問是可恥的通敵賣國行徑,愛國志士會上門打砸搶,憲兵會請你全家老小去喝茶。帝國剛建立那會兒也會有腦子轉不過彎的軍國少年、叛逆青年上門潑漆、砸窗戶什么的。等到各種強力部門采取有效行動之后,幾乎是一夜之間,一切敵視帝國的聲音都消失不見了,似乎每個人都成了忠君愛國的四等公民。

  然后大多數帝國四等公民想要回避的那段歷史如今正再次被忠誠的帝國公民所學習、檢視。

  位于呂德斯特區的市立圖書館是由舊王國陸軍大樓改建而來的,正門的王太子躍馬揚鞭銅像在戰爭結束后被移除了,銅像被回收熔化后鑄成了一口大鐘,在舊基座之上擺上了一尊主管歷史的繆斯女神像,在繆斯女神腳下的銅牌上鑲嵌著一圈鍍金的月桂花環,花環中央是皇帝名言:“正確的歷史抵得上一百個師”。

  帝國防衛軍在接手這棟建筑后,第一時間封存了所有檔案文件,隨后一大批從亞爾夫海姆趕來的文職人員花了整整三個月來甄別、歸類各種檔案,最后所有文件歸檔整理完畢,全部打包送進了帝都亞爾夫海姆的帝國檔案館——世界上最大的檔案館,足足十層樓高,除去最上面兩層是行政辦公室,下面全是資料庫。最核心的地下檔案庫位于地下六十公尺,可以抵御核彈的直接轟炸。

  在那之后,整整一年時間里,這棟大樓被征用來充當“聯合駐軍司令部”,駐扎呂德斯的三國軍隊指揮部在此安營扎寨的那段日子里,每天都能聽見爭吵的聲音。直到兩年前,關于呂德斯的行政區塊劃分塵埃落定(為了不至于連陸軍大樓都被一分為三,帝國掏錢買下了大樓產權),三國軍隊正式簽署分割占領的協定,撤銷聯合駐軍司令部,大家各回各家,那種日夜不停的爭執、謾罵才宣告結束。之后本著廢物利用的精神,這棟大樓被改建為市立圖書館,對全體市民開放。作為呂德斯特別行政區乃至整個帝國唯一對全體國民開放的公共設施,“平等但隔離”的告示牌、區分族群的各色虛線、僅限X等公民專用之類的東西并不存在于此。只要你不去打攪別人,基本上沒有誰來管你是幾等公民,是否在對應的區域,使用對應的通道和設備。

  “這張是戰爭時期的亞爾夫海姆小學。”

  馬賽指著一張彩色照片,手指輕戳照片里幾個正在埋頭書寫的一等公民學童。

  “戰爭開始后,亞爾夫海姆所有的中小學每天下午都會進行聽寫練習,廣播會以一次三個詞的慢語速播報前線戰事,學生會一絲不茍地將聽到的內容記下來。這張圖片可能會以問答題和選擇題的形式出現,如果是選擇題,很可能做成一道陷阱題,一定要注意問題描述的細節還有選項中是否有‘戰時’的字眼。另外還有這張,這張是亞爾夫海姆的中學操場,國旗下懸掛著世界地圖,地圖上的小旗實時傳達著防衛軍勝利挺進的喜訊…”

  李卡多忙不迭的做筆記,他寫字速度慢,有時候還會莫名其妙的拼寫錯誤,使用查理曼文字書寫還勉強湊合,換成用詞嚴謹度高到可怕的精靈語,那就成了一場災難。而誰都知道,帝國各種考試試卷問答都規定使用精靈語——帝國唯一的官方用語。因此當李卡多用精靈語做筆記時,無聊和等待就成了馬賽必須經歷的程序。

  為了熬過這段時間,馬賽將實現投向窗外,綠意盎然鳥語花香的風景讓他心情舒緩了不少,可這沒能堅持多久,一座丑陋的建筑像一根刺一樣扎進馬賽的藍眼睛里,一直深深扎進他的心底。

  那是一堵墻。

  用鐵絲網、電網、鋼軌鹿砦、反車輛壕溝、塔樓崗哨、探照燈,還有普通人難以察覺的狙擊手、絆發照明彈、地雷等等武器系統守衛的、足足有5公尺高的墻。

  這看上去像是用來保護監獄或KZ(Konzentrationslager,集中營的縮寫)的設施,如果是在這類設施周圍發現這么一堵墻,那么絲毫不會讓人感到違和,問題是這堵墻出現在呂德斯的市區里,將整個呂德斯一分為三——正如曾經的查理曼王國在戰后被一道降下的鐵幕一分為三。

  或許有人會認為,這也是帝國的“杰作”,然而并不是。

  最開始筑墻的,是羅斯聯合公國的毛熊們。

  早在戰爭期間,三個戰時盟國——亞爾夫海姆、阿爾比昂王國、羅斯聯合公國就已經對呂德斯乃至整個查理曼的分割占領達成一致。不過當時除了一小部分高層,誰都沒有想到戰爭最后會打成帝國的單方面勝利,以至于呂德斯深深“嵌入”了帝國的占領區。結果阿爾比昂和羅斯原本以呂德斯為中心,將查理曼分為三大塊的如意算盤落了空。在打敗查理曼的戰爭中唱主角的帝國毫無懸念的占有最多領土,阿爾比昂和羅斯也拿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一份。之后為了履行戰時簽署的條約,凸顯三國之間的“親善友愛”,帝國也確實履行了協議。阿爾比昂和羅斯在舊查理曼王國最大最富裕的城市也獲得了屬于他們的飛地。著名的政治怪胎——存在三個市政府,由三個國家的軍隊分割占領,同時整個城市的電話線、下水道以及交通都是共享的“呂德斯特別行政區”就此成立。

  最開始那會兒,呂德斯的分裂僅存在于政治和法律層面,普通市民的生活絲毫不受影響。帝國治下的四等公民可以前往阿爾比昂王國占領區上班,下班后去羅斯聯合公國占領區的黑市兌換貨幣去購物消費,晚上帶著大包小包回家,或是前往阿爾比昂占領區閱讀未經審查的書籍,觀看被禁演的喜劇。那時候的呂德斯市民都是用這種方式來給自己沉悶壓抑的生活增加一些趣味,而分割占領線也不過是在馬路或建筑前用紅油漆刷上去的虛線而已。直到一年前,羅斯聯合公國占領軍發動“玫瑰”行動,幾乎在一夜之間,一堵墻將呂德斯徹底撕裂為止。

  公國的行為既不是心血來潮,也不是喝多了伏特加后拍腦袋想出來的,實在是迫于無奈才搞出這么一堵墻的。

  羅斯聯合公國的占領區面積略小于阿爾比昂,是三國占領區之中最小的。其控制區的人口規模也最小。照道理說人少了,管理起來也更方便才是。可公國占領區從建立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處于失控的邊緣。

  整場戰爭中防衛軍一直很小心的避免傷害呂德斯這個“遲早會被占領的重要資產”,最終這座查理曼最大最富裕的城市是以完好無損的狀態迎接各路占領軍。對絕大多數士兵來自鄉下農村的公國軍而言,這座美麗的城市帶給他們的刺激是空前的,那些美輪美奐的建筑、人們體面的穿著、琳瑯滿目的商品、連夜晚都能驅逐的燈光——無一不在刺激著他們的原始本能,野獸的本能。

  盡管公國上層將士兵蔑稱為“灰色牲口”,可對敵國軍民來說,公國士兵就是一群野獸,會使用武器,會說人話,會將暴力與恐怖散布到所到之處的野獸。屠殺、搶劫、縱火、強奸…被公國軍攻克的城市都會在罪惡的狂歡中一點點崩潰,直到徹底毀滅,然后被冠上一個公國式的名字,建立起公國風格的建筑,涌入大批公國居民。原先的一切都會徹底消失,仿佛從未存在。

  不過這一次,“牲口”們雖然興奮的直流口水,卻很難如愿。因為此次占領行動直接關系到公國與沙皇“小爸爸”的顏面,任何膽敢給沙皇臉上抹黑的家伙都將遭到最嚴厲的懲罰。如果不想自己被絞死,家人被流放永久凍土去挖土豆,那就老老實實吧。在憲兵和長官的監督下,公國軍一度表現的非常安分,差點讓人以為這幫“灰色牲口”是不是被母神感召了。

  可不管是公國上層還是基層士兵都不曾想到,他們的容忍、自律換來的卻是占領區內資金和人才的大量流失。

  平心而論,公國軍隊的表現要好于以往任何一次占領行動,他們也的確決心將占領區建設成一扇櫥窗,向查理曼人乃至帝國國民展示公國的優越性和寬容。為此他們甚至放棄了將占領區內一切物資打包運回國內充當查理曼對公國的戰爭賠償的計劃。可縱然如此,和帝國占領區、阿爾比昂占領區相比,公國占領區的經濟恢復速度依然極度緩慢。

  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是位于呂德斯的占領區遠離公國本土,也沒有陸路直通公國占領下的港口城市。長途運輸貨物原本就成本高昂,再加上任何物資的出入都會被帝國收取關稅,這就使得占領區內的物價持續居高不下。另一方面,按照當時的匯率,同樣一杯啤酒,公國占領區內的價格只有帝國占領區內的三分之一至四分之一,帝國公民只要花幾個芬尼就可以理發,隨便花點零錢就能玩上一整天,買上一大堆好東西。對帝國和阿爾比昂占領區的居民來說,公國占領區就是一個購物天堂。可對公國來說,這是嚴重的經濟損害,無法容忍的經濟侵略。再加上大量受過高等教育的查理曼人——學者、教師、教授、工程師、法官、技術工人、醫生以及其他職業者因為難以在生活水平每況愈下的公國占領區謀生而出走。公國寄希望將占領區建設成“櫥窗”,展示其“優越性”的意圖已然破產,如今能做的,要么撤離,要么就是將櫥窗的窗簾拉上,隔絕內外。由于公國死抱著面子不放(撤出占領區等于宣布認輸,更是等于承認公國的政策出了錯誤),所以他們選擇后一種辦法——動用武力太“暴力”,鐵絲網又太“軟弱”,那干脆筑墻吧!

  于是在一年前的元旦早晨,剛慶祝完新年的呂德斯市民一覺醒來時,發現一道40公里長的帶刺蛇腹型鐵絲網沿著占領區邊界線展開,在鐵絲網的對面,上萬名荷槍實彈的公國士兵用槍托將哭喊著的市民們趕回去。在沖突激烈的地區,想要強行沖破封鎖線的民眾直接被射殺。最終在哭喊和咒罵聲中,無數家庭、情侶、朋友迎來了近在咫尺卻不得不分離的悲劇,而呂德斯也迎來了這座城市自建立以來最屈辱和悲哀的日子。

  到元旦中午12時47分,以最后一個路口宣布封鎖為標志,被公國方面稱之為“反對抗墻(這個名字簡直黑色幽默)”的封鎖系統初步完成,這宣告了呂德斯分割的開始,也宣告公國與其前盟友正式拉開冷戰的序幕。

  眺望著同時在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將呂德斯分割開來的丑陋建筑,馬賽細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再次將視線轉回到快要做完筆記的死黨身上。

  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即將迎來重大轉折,而改變他命運的那個人,此刻就在他適才矚目的那堵墻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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