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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一周(三)

  “以神的力量,比如天災之類的巨大力量去恐嚇民眾,用高懸在頭頂的利劍(禁jìn)錮所有人的思想——我不喜歡的就是這一點。”

  開始會談以來一直平靜的表(情qíng)有了一絲漣漪,微小的波動轉瞬即逝,當事人自己可能都沒有自覺,善于觀察別人的姬艾爾圣女卻沒有錯漏過這微小的變化。

  那是極度的厭惡和憤怒——完完全全發自真心。

  如果神明及其使者只存在于想象和宗教典籍里,那么或許世界會很紛亂,丑陋的斗爭、饑餓、災害、瘟疫將會遍及大地。然而正是有了“世界并不完美”、“世界還有改良的余地”這一所有人認可的期盼,有了想象力介入的余地,才能夠孕育出多樣(性性)的思想和價值觀,以便人們進行比較、判斷,從而選擇。

  然而神明與其使者客觀存在,并且從一直藏(身shēn)的幕后走到舞臺中心,直接對所有種族進行直接支配和控制。在這樣的體系下,不可能有反對的聲音存在,也不會有誰不知死活的去反抗,因為所有人都清楚,在絕對的力量面前,誰都無力反抗,反抗了也毫無意義。

  所有的不確定都被消除了,所有的未知和不安也都消失了,一切紛爭平息,世界將以前所未有的統一體系中存續下去。

  或許有人會說這樣的世界才是烏托邦吧?

  可這也意味著世界將就此固定,不會再有任何變化——好的、壞的、有價值的、無價值的——就這么一直維持著一成不變下去。

  “李林和你們追求的,就是這樣的世界,。”

  羅蘭說到:

  “用巨大力量為保障,恐嚇或消滅任何試圖改變的個人或力量,即便存在所謂的反抗力量,也已經成為維系整個系統運作的一部分,成為一種制度化管理下的紛爭。時不時的刺激社會活力和經濟供需,與此同時人們也漸漸對變革失去激(情qíng),整個社會一點點麻木、僵硬。最終連改善的可能也一并抹殺,連‘本有可能實現的未來’都失去了…或許這只是我個人的任(性性),但我真的不想看見那種暮氣沉沉的世界。”

  “你真是個浪漫主義的理想家呢。”

  姬艾爾圣女恢復了笑容,語氣中透著一絲揶揄的色彩。

  “然而理想家總是容易忽視現實呢,如果沒有了強力的支配者…那誰來管理國家?!沒有了王,誰來管理和引導國民?!你是想讓世界陷入混亂的漩渦嗎?!”

  “讓民眾自己來決定。”

  “什么?!”

  “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國王,自己決定,自己提出主張,然后自己負責。”

  “你…到底…在說什么?”

  姬艾爾再一次瞪大了雙眼,呢喃著癱倒在座位上。

  羅蘭依然一臉平靜,紫眸中躍動著剛毅和激(情qíng)。

  要如何去否定一個可以說幾千年才出一個的天才圣人所建立起來的盛世?這個天才是如此強大完美,以至于無數挑剔的批評家在對他建立的盛世評頭論足一番之后,最終只能灰心喪氣的搖頭離開。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更是安心度(日rì),絲毫沒有反抗的念頭。即便有誰試圖反抗、顛覆這個系統,最終也會被系統納入管理,連怨念和反抗也成為系統運作的一部分。可以說從古至今的所有政體當中,即將降臨的亞爾夫海姆支配體系可謂完成度最高,最牢不可破的政體了,讓人不(禁jìn)感嘆,世上不可能存在打破這(套tào)系統的方法。

  羅蘭對這一難題的回答是“民主”。

  要想對抗遠遠凌駕于凡俗常人之上的超人獨裁者,唯有依靠普羅大眾自(身shēn)的覺醒。

  構成國家基礎的不是王公貴族,不是政客官僚,更不是皇帝或神明。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平凡無奇的普通人。正因為有他們像人體內的細胞一樣在國土上工作、生活、納稅、交租,國家才能夠存在,體系才得以運作。

  如果一兩個器官(個人或組織)反抗不了大腦(獨裁者和統治當局),那么全體細胞(國民)一起反抗呢?

  當然,這里有幾個問題。譬如如果反抗太激烈,引發李林重啟世界;又譬如沖突太過激烈,民粹泛濫失控,引爆族群對立對抗;又譬如李林調整國策用部分讓步換取暫時的穩定,然后步步為營籌劃反撲…

  不確定的未知數實在是太多了,最重要的是,接下來的世界能否留下孕育人民覺醒和思想啟蒙的余地。

  民眾覺醒或者說民主平權思想的傳播有兩個前提條件,即通過普遍教育提升民眾的素質以及能夠激發人們對現狀進行反思的環境。如果是普通國家也就罷了,可是在李林或教會那種絕對神權支配體系下,要想孕育出平等思想是異常困難的。

  首先,不管是李林還是教會,他們都會對全體民眾進行徹底的愚民教育,或許方式方法上會存在差異,但他們一定會對民眾從小就不斷灌輸“人生來就不平等”、“人生的存在意義既是為了國家和組織奉獻”、“任何反社會思想都是邪惡且極度危險的”等等諸如此類的概念。同時還會控制民眾接受教育的程度,避免他們“知道太多”。

  其次,各種暴力機關將嚴格管控社會,各種監視者和告密者將遍布社會每個角落,各基層組織也將自行承擔起監視居民思想變化的職責。在這張綿密的監控網絡之下,任何人的思想變化都會在第一時間曝露,接下來這個思想異端先是會遭到一系列社會(性性)排擠,譬如求學、工作、生活等各方面的各種刁難,人際關系的疏離,社會福利的剝奪。如果這個人此時幡然悔悟倒也罷了,如果還是不知悔改,接下來各種強力部門將對其展開各種形式的約談。到最后,這個人將從世界上消失——仿佛從未存在,找不到一絲一縷曾經存在過這么一個人的痕跡,如果他運氣夠好,或許會在遙遠未來的某一天被某個考古學家從卡廷森林冰冷堅硬的泥土里挖出幾片焦黑的骨頭碎片。

  最后,也是最惡劣的一條便是奇跡和神明的存在。

  生活中如果遇到不公與痛苦,人們會為此不快,會憤怒,會生氣,會因此而反抗。

  然而,如果那是“神的決定”、“是你命中注定的遭遇”,人們面對那非接受不可的“不合理”,還能夠產生反抗的念頭嗎?

  不管是什么人,都在心中豢養了神。

  哪怕是無神論者,也同樣在心中豢養了名為“認命”的神。

  所謂人生乃是無數偶然和必然積累的產物,正因為如此,絕不可能條理分明,也不可能絕對合理。努力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得到回報,運氣也可能非常的偏頗不公,同樣的條件下未必都能得到同樣的結果,人生常常充滿了不合理。如果只用一句簡單的“偶然”、“運氣不好”一筆帶過,恐怕絕大多數人都難以對此釋懷吧。

  畢竟那就像是在訴說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意義——無論是努力還是決心,終究也只是會被“偶然”所擺布左右之物罷了。

  因果報應這種概念說到底,只是智慧生物將理想訴諸語言和文字的產物罷了。

  努力、懊惱、決心、忍耐、犧牲,還有理想——不管是再怎么崇高的概念,仍然無法擺脫流于無意義的危險,未來總是既不確實又不合常理。

  要是一直抱著這種消極的觀點及態度,智慧生物是無法活下去的。

  也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會為種種不合理賦予人格化形象——神的試煉、神的惡作劇——借此讓因果報應的概念得以成立。

  將名為可能(性性)的選擇排除后,一切就不再是偶然,而是必然——將名為不合理的偶然冠上“神”之名,好讓自己心服口服,能夠坦然接受。

  “沒辦法,誰讓神是如此安排的。”

  為偶然披上神明的外衣后,人便能夠輕松認命。

  比方說,如今自己將死在這里的這件事并非無意義又無價值的偶然結果——而是神所決定的必然,因此自己也莫可奈何:那是偉大的意志基于全體生命和全世界所裁定的結果,所以絕非毫無意義的犧牲,只是卑微又愚蠢的自己無法推測出理由罷了。只要這么告訴自己,人們就能夠放棄反抗。

  為對抗無價值或無意義的這種行為,迫使人們在心中豢養神。

  如果是沒有神存在的世界,所謂的“神”也就止步于概念和心理寄托的程度罷了。但在這里,神是實際存在的,畢竟神存在的證據不勝枚舉。而神的代理人或者教會自命的新神——即將通過接下來空前絕后的大戰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這個一事實很快將會作為常識根植于人們的意識之中了。

  仿佛時刻都高懸在自己頭頂,隨時可能落下一般;

  彷佛一伸腿能夠震碎山巔、一揮拳劃破天際一般;

  仿佛只要振臂一揮就能引發天變地異,令災難與世間同在一般;

  在這種既容易理解,又具備壓倒(性性)的強大力量面前,人們將被迫體認到自己其實跟塵埃沒什么兩樣——所以被不合理的命運擺布也是無可奈何之事。通過大戰向全世界展示出這種足以讓人們死心、默默接受被支配命運的具絕對(性性)力量,正是李林與教會意圖達成的終極目標。

  就這層意義而言,這正是實現絕對支配所不可欠缺的最重要保障,一旦完成,世界將徹底陷入封閉,再也沒有所謂的未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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