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彈作業結束!”
“開始清空彈體,各部隊依序撤離。”
“裝填機構最終檢查結束,確認無異常!”
管制官的播報逐次傳來,看著界面里正被整排撬棒一點點挪上裝填機構的巨型炮彈,重新掌控狀況的感覺讓坎普及參謀們安心不少,一直緊繃著的肩膀不知不覺松弛了下來。
之前遭受電磁脈沖攻擊時,司令部差一點就要上演集體自裁的慘劇。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就任伊謝爾倫炮臺管理看似風光無限,背后的壓力卻是外人難以想象的。想想為建設炮臺投下的資源和時間,還有大批覬覦這個職位的競爭對手,再想想國內的輿情氛圍,炮臺遭遇重創或是被破壞的話,直接責任人的下場必然很有看頭。如果運氣夠好,或許會被判處槍決,用體面的方式結束人生;如果被剝奪軍銜,強制退役,以亞爾夫海姆當前社會氣氛,可以預見到伴隨著唾罵和羞辱的悲慘余生。比起這生不如死的漫長刑期,朝嘴巴里來一槍似乎是更好的選擇。
總算事態沒有進一步惡化,“雷神之錘”也還好好的,唯一比較麻煩的是炮彈卡住了(輸彈機構因為突然斷電啟動了緊急制動機構,炮彈掛在輸彈鏈上停在通道當中,炮彈表面光滑,而且足足有近5噸重,想用繩子把炮彈吊上來純屬自殺行為)。總算最后用緊急手動裝置(類似液壓千斤頂,緩慢牽引輸彈鏈)一點一點把炮彈取了出來,再送上裝填平臺。與此同時整套發射系統也正在逐漸恢復,遠距離炮擊雖然還做不到,可只要把眼前那票礙眼的查理曼人收拾掉,完全有大把的時間重新檢修。等到“雷神之錘”完全恢復,查理曼在超級大炮的威懾下只有乖乖就范,這場漫長的戰爭也就暫時可以告一段落。
盡管整場戰役下來有不少不盡人意的地方,但只要最終獲得勝利,多少能減輕一些處罰——想到這點,一直高度緊張的坎普中將都微微松了一口氣,參謀們松懈的反應也不難理解了。
只要用這最后一擊獲得勝利。
“裝填完畢。”
隨著炮閂閉合,炮術長鏗鏘有力的聲音響起,電鈴聲響徹炮臺,穿戴全套防化服的炮手們列隊離開巨炮,液壓俯仰機構一點點調整著巨大圓筒的角度。
“方位15,12點方向!”
“射角63度,修正0.8度!”
“俯仰完畢!俯仰機構鎖死!”
“鎖死完成!!”
“炮術班全員回避!”
“輸電線路檢查完畢,無異常!”
“感應線圈組,無異常!”
“電力輸入,無異常!”
“炮術班回避完成!”
“發射準備完成!!”
界面中所有的紅色單元全部轉為象征運行正常的綠色,或許是心理作用,早已司空見慣的景象在坎普眼里莫名染上一層神圣的色彩。
只差最后一步,只要他下達“開火(Feuer)”的指令,解除最后一道保險,重達4.8噸的反重力分解炮彈就會被發射出去,美好的未來便會納入手中。
“發…”
丹田用力,無愧于即將到來的歷史性時刻的指令最終沒能下達。
某種比聲音、比思考更加快速的“異變”將坎普和整個伊謝爾倫炮臺的命運都帶向了脫序崩壞的終點。
先是一陣震動,相當于3級地震般的搖晃從腳底下傳來,還未等理解發生了什么事情,黑暗吞沒了整個地下。
“怎么回事!”
“是線路短路引起跳閘嗎?”
“‘雷神之錘’怎么樣了?!”
“馬上啟動預備電源,動作快!!”
混亂與黑暗瞬間席卷整個地下空間,擁有三層管理防護的電網瞬間癱瘓,不僅是照明系統,連控制系統終端也一并全滅——電磁脈沖攻擊都未能實現的異常狀況讓整個炮臺陷入混亂和驚恐中,等到緊急照明用的紅色燈光讓地下空間恢復到勉強可以視物的程度時,已經過去了好幾分鐘。期間因踩踏、誤擊發生的傷亡多達37名之多,可與已經發生的、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相比,不過是些細枝末節而已。
“變電站發生不明原因爆炸!現在正在全力組織滅火!”
“這里是F11通道,發現侵入者!正在交火,請立即派遣增援!”
“這里是損管班,變電站的火勢已經失控,通風系統無法工作,煙霧正向其它區塊擴散,請立即封閉通道!否則整個地下區塊都會窒息!!”
“這里是醫療班,能見度幾乎為零!一氧化碳中毒者至少有一個排,請馬上開通綠色通道…”
應對應急狀態之用的銅質傳聲筒將一條條噩耗傳來,操作員們一邊呼吸著越來越渾濁的空氣,一邊將訊息記錄在筆記本上開始整理,邊上的參謀們打著手電筒,趴在一堆圖紙上圈圈點點,額上的汗水下雨般灑落在炮臺地下坑道圖紙上。
和忙到腳打后腦勺的部下們相比,端坐在司令席上的坎普中將顯得十分平靜,甚至是過于平靜,一股近似頹廢的悲涼氣息從曾經意氣風發的指揮官身上飄散開來。
——結束了。
無需更進一步的報告和分析,聽到變電站爆炸報告的瞬間,坎普中將就已經領悟到這一點,以及無論如何努力都已經無力回天的事實。
沒有了電力,“雷神之錘”就和死了沒有兩樣,在彌漫煙霧和大火的地下空間內,想要搶修恢復那上千臺變頻器,沒有一丁點實現的可能。這個曾經睥睨天下,距離勝利觸手可及的超級武器,無敵的要塞,如今只能眼睜睜看著只剩一口氣的對手給自己補上最后一刀。
為何會如此?
是太懈怠了嗎?是才干不足嗎?是氣量和視野太過狹小,不能更清楚的預見風險之故嗎?
咀嚼著敗北的滋味,迄今發生的一幕幕走馬燈般閃過坎普眼前,反復回憶檢討著自己的失策,最終,坎普的內心不再泛起波瀾,擺脫了恥辱和狹隘的糾纏,平靜的接受了失敗。
身為戰敗的軍人,身為炮臺的指揮官,他還有最后一個任務。
一直緊緊攥著的拳頭松了開來,起身離席的炮臺司令正了正軍帽,走向傳聲筒。
“全員撤退!全員撤退!”
“F區火災失控,通道即將封閉,所有人員立即回避!”
“地下磁懸浮列車已無法使用,各部隊立即向地面撤離!”
“撤退中的部隊保持秩序,傷員和醫護人員優先!!”
“撤退至地表后統一由第二巡洋分艦隊指揮疏散撤離!”
傳聲筒里溢出聲嘶力竭的吼叫,怒吼、咆哮、哀嚎、咒罵回蕩在血紅色的通道里,偶爾有一兩聲垂死痙攣般的爆炸,加入到伊謝爾倫炮臺謝幕合唱中。
炮臺已經完了。在撤退命令下達之前,蜘蛛就已經確定了這一點。
說起來防衛軍在變電站內也做了不少防火防爆的措施,不但配置了消防隊和器材,熱感應、煙霧報警和自動噴灑絕緣滅火泡沫的花灑一樣不少,可在剛才的爆炸中,以上措施和駐守人員卻無一發揮作用,與變電站一起化作了灰燼。
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無論措施多么周密,人員配置多么到位,地下密封結構面對瓦斯爆炸先天沒有任何抵抗能力,相反還會增加爆炸的威力,在那種“悶炸”里,任何生物和器材都不可能幸存下來。
講到這里,人們一定會產生疑問:瓦斯爆炸?怎么可能?那么多衛兵和報警器怎么會沒有察覺到瓦斯氣體?他們都睡死了嗎?
衛兵全都好好的,報警器和感應裝置也全都好好在運作。強如蜘蛛和她指揮的滲透小組也不可能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解除如此周密復雜的安保措施,再去拖來一堆瓦斯或別的什么爆炸物大放煙火,同時還要保證自己不會被卷進去。
變電站里面確實沒有瓦斯,甚至直到爆炸的那一刻都沒有產生過任何有害氣體。
但變電站有水。
安置在地下的上千臺變頻器不可能只用風冷降溫,利用地下水進行冷卻是必然的措施,即鋪設大量管道讓地下水循環,將變頻器的熱量導入其中發散——這和地球上早期超級計算機必然建造在江河湖海周邊是一個道理。
水不會燃燒,也不會爆炸,但構成水的氫和氧都是易燃易爆物質,而且混合在一起時爆炸的威力堪稱恐怖。
蜘蛛要做的,僅僅只是將設定好啟動時間和雷擊術式強度的天晶丟入蓄水池中,隨后盡可能遠離爆炸范圍,并且隨手帶上防爆門就行了。
當天晶啟動雷擊術式時,大量的水會被電解還原成氫氣和氧氣,在地下通道風的作用下,氫氧混合氣體會迅速充滿變電站,偵測有害氣體的感應器也好,精靈的嗅覺也好,全都無法察覺無色無味的氫氧混合氣。當混合氣提升至足夠濃度時,蘊藏在天晶內的第二個術式就會啟動。
此時天晶內的大部分瑪那都轉換成了電解水用的電流,剩下的存量不可能再放出什么大規模術式了。事實上,那個術式也的確是個非常基礎的雷電術式,別說把人劈成焦炭,連讓人麻痹都做不到。
那個雷擊術式只是釋放了一道比小指還要細的閃電,勉勉強強擊穿水面,在空氣中綻放了一朵電火花。
地獄就此降臨。
最初的一秒,幾條火苗在空氣中展開,下一個瞬間,充盈變電站內的氫氧混合氣被誘爆,高溫烈焰和沖擊波吞沒觸及范圍內的一切,呼嘯的狂風火焰將所在的空間全部充滿。機械、肉體、氧氣——剎那間焚燒殆盡,被吹得支離破碎,被暴風裹挾著繼續擴散前進。
以上的地獄還僅僅只是開始,萬一有誰走運到能在這種爆炸中幸存下來,那他接下來就會后悔為何沒在剛才的爆炸中輕松的死去。氫氧混合氣被引爆后,空氣中氧氣完全燒光,空間內充斥著一氧化碳和高溫煙霧。窒息;一氧化碳中毒;吸入高溫濃煙燒傷肺部;哪一種死法都比爆炸中即死都要來得緩慢和痛苦,同時更加確實的奪取生命。之后蔓延擴散的火災還會斷絕一切損管控制的可能性。
沒有比這更確實的破壞了,在引爆的那一剎那,伊謝爾倫炮臺就已經宣告死亡了。
接下來就是設法安全撤離。說起來這本應是和滲透同等困難的工作,但有蜘蛛這樣的人形行車記錄儀在,加上炮臺內一片混亂,撤退反倒成了最簡單的工作,蜘蛛甚至有時間思考一些任務之外的事情。
(…這指揮官挺有人情味的嘛。)
聆聽著傳聲筒里巖石般低沉有力的嗓音,蜘蛛感嘆著。
誰都希望自己攤上個有擔當的長官,可不是誰坐上長官的位置后都會有擔當的。
且不論這炮臺指揮官的能力如何,在這最后的時刻放棄寶貴的逃生時間,留在指揮中心收集破碎的情報,引導部下有序撤退——這種耿直古樸的男人,在查理曼那邊可是稀有物種。進取或許略顯不足,守成卻是綽綽有余,現在讓他在這里退場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跟在蜘蛛身后的突擊隊員除了最后的部分,感想也大同小異。
海軍自古以來就有船長與艦船共存亡的慣例,每當棄船令下達后,水手們爭先恐后的跳海逃生時,船長們則忙著找繩子把自己固定在船上或是把自己反鎖在船艙里,和心愛的戰艦一起長眠海底。
敵軍的指揮官顯然是在做同樣的事情,在前海軍陸戰隊員們的心中,此時此刻對敵將無疑與那些勇敢的船長畫上了等號。對于戰勝這樣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他們既自豪,又有些唏噓。
懷揣著各自的感悟,一行人急速奔跑著,出口的亮光已經近在咫尺,“奮進”號特有的轟鳴和清新空氣一道涌入地下。
“所有人都已經撤走了嗎?”
沃邦元帥接過副官遞來的酒瓶,原本預定用來慶祝戰役勝利的紅酒一點點注入酒杯,一縷縷碎石塵埃從龜裂的天花板上落下,為只剩下寥寥數人的神鷹之城控制室增添了幾許破敗落寞的氣息。
“遵照您的命令,已經讓殘存的浮空艦艇將殘存人員都撤走了。”
副官以左手小心遮蓋住酒杯,不讓塵埃落入杯中。
“辛苦了,你們也可以走了。”
接過酒杯,沃邦仰頭望向僅剩的幾個光學術式影像,將仿佛近在咫尺的巨大炮臺烙印在眼中。
“閣下…”
“忠義之類的話就不要說了,我已經沒救了,你們的誓言對死人無效。”
紅酒緩緩送入口中,與鮮血混在一起,從露出肋骨的破洞中流入地面,滲入已經染成紅色的地毯中。
蒼白的臉孔不再別開,精神矍鑠的雙目如同凝視情人一般緊盯著那門曾經威風凜凜的巨炮,老人像是安撫部下們一般舉起了手,滿是將死之色的臉龐綻放出一縷心滿意足的笑容。
“我是在和強大的敵人面對面決斗中倒下的。我給與了我的敵人最后致命的一擊,我看到了王國的未來…那些充滿朝氣的年輕人,現在我馬上就要和我的孩子團聚了。作為一個老兵,這可說是最理想的謝幕方式了。你們不一樣,你們離這種時候還早得很呢,別來和我這個老頭子搶謝幕戲份。”
無言以對的部下們沉默了一會兒,端正的行了一禮后退出了指揮室。
15分鐘后,神鷹之城墜落在了伊謝爾倫炮臺的頭上,與此同時,坎普中將啟動了自毀裝置,在無數人的驚嘆和惶恐中,反重力分解爆炸將兩座相互擠壓到不成形的要塞吞沒、分解,連帶著夢想和野心一并回歸虛無。
是役,查理曼王家陸軍傷亡失蹤61819人,其中戰死8170人,失蹤17785人,負傷35864人;亞爾夫海姆防衛軍傷亡失蹤6423人,其中戰死2114人,負傷3771人,失蹤538人。
雙方要塞最高指揮官都不在幸存者之列。
開戰以來最長、最慘烈的一天結束了,可戰爭終結之日還未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