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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勝利的用法(六)

  一事情完全失控了!

  沒有任何夸大修飾,眼下查理曼所面臨的局勢用“失控”一詞概括沒有任何不妥。

  原本為了擴大圣少女的威信,實現“挾大勝推進談判”而舉行的勝利大閱兵,最終演變成了一場暴民的打砸搶燒行動。“全面開戰”、“死戰到底”的狂躁氣氛再次籠罩全國,時間指針仿佛被倒撥回了一年前,那個意氣風發,準備布武天下、征服世界的查理曼一夜之間又回來了。

  對反復精心盤算,仔細推敲過每一個細節,將全部希望和國運寄托在停戰談判上的議和派,這種劇烈的畫風轉變不啻于一記晴天霹靂,腳下的大地已然龜裂,通往地獄的大門從裂縫中露出獰笑。除了“失控”,沒有其它詞匯能表達出當前的局勢之惡劣以及議和派成員們焦慮失望的內心。

  雖然當時在場的所有議和派成員對民意的巨大轉變感到錯愕,事后仔細回想卻一點都不感到意外。隨著一次次以國運為賭注的瘋狂冒險成功,大量年輕將校在戰爭中獲得晉升,國內的工商業獲得了原料和傾銷地,普羅大眾得到了面包和工作。在品嘗過戰爭帶來的甜頭后,堅信天佑和盡忠必能最終獲得勝利——這已經成了絕大多數查理曼人腦內公式化的存在。民眾視武力為解決問題的唯一手段,外交和外交官被看成是無用之廢物。查理曼人生而為世間最高貴優秀之種族,其它劣等種族臣服查理曼乃天經地義,如今一系列戰爭正是為了“開化不明事理的蠻族走上正確的道路”。

  諸如此類走火入魔的黷武思潮、極端種族主義在民間泛濫的背景下,亞爾夫海姆放送的那則新聞以及相關影像就成了扔進彈藥庫的火柴,滿腔豪情熱血的民眾當場就炸了。

  “事已至此,就算沖過去抱怨‘你丫的算計我!’,那家伙也只會晃蕩一下酒杯,故作深沉地說‘你還是個孩子’。”

  “這很好笑?”

  格洛莉亞歪了歪脖子,一臉不明所以,看樣子她沒有找到笑點。

  不打算詳加解釋的蜘蛛聳聳肩,用懊喪低落的語氣回答到:

  “不,我只是想說‘那個混蛋干得漂亮’。”

  干得漂亮。

  不論立場好惡為何,對李林的反擊都只有這一個評價而已。

  精妙的算計,對人心的掌控和玩弄,對全局的高度把握和引導,再加上一點律師訟棍的詭辯邏輯,最終組合成一記漂亮的反擊,讓羅蘭的苦心全部打了水漂。

  “貝爾福發生的事情不論動機如何,占據政府設施和挾持人質都是無可爭議的暴恐犯罪,如今還和我們處于交戰狀態的諸國不可能冒著被貼上‘支援敵國罪犯和恐怖分子’標簽的風險,甘愿和亞爾夫海姆關系緊張,并且承受本國民眾質疑甚至暴動,也要出頭對貝爾福的事情提出質疑和指責。更何況貝爾福遠離前線,也遠離預定的分界線,這就更加棘手了。”

  撩開窗簾一角,眺望著遠處街道上高舉標語橫幅,大聲叫喊著口號的“志士”們,羅蘭冷靜的分析著。

  簡單的說,這是一個法理邏輯上的雙重陷阱。

  如果事情發生在開戰后新占領的占領區,防衛軍再怎么主張自身行為的合理性,諸如非正規軍的民兵不受國際公約保護,不被當做戰俘等等,終究不能改變這是在別國領土上發生的事情。這是不折不扣的戰爭行為,任憑你花言巧語,基本事實是不會改變的,注定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永遠遭受唾棄。

  但屠殺事件發生地貝爾福開戰前便在亞爾夫海姆控制之下,按照議和派的預定,這座城市在戰后也將是亞爾夫海姆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若要對亞爾夫海姆在此行使主權內務提出質疑,不可避免會觸碰到兩個敏感問題——政權合法性與領土劃分。

  如果要否定“貝爾福大屠殺”的合法性,否定亞爾夫海姆本身的政權合法性是最快最直接的手段。既然是非法政權,其統治也為非法,也就不存在什么行使主權內務。只是這樣一來,連對方政權的合法性都不予承認,談判也就無從談起了。至于把貝爾福劃進查理曼一側領土,以此來主張“貝爾福大屠殺是發生在查理曼領土上的戰爭罪行”同樣沒有可行性。前面說過了,議和派劃定的邊界線距離貝爾福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你把貝爾福劃進自己領土內,生生從精靈嘴里摳走一大塊領土,尖耳朵們肯定掀桌和你繼續戰個痛快不說,其他國家也只會認為查理曼毫無和談誠意,蓄意破壞和平談判,一切重新回到原點…

  那么能不能忽略回避貝爾福,按照原定計劃完成談判?也不行。國內輿論民情已經被激化,貝爾福的歸屬和解決必然成為眾所關注的焦點,任何妥協退讓都會被視為軟弱和賣國,民眾必然為之騷然,主戰派不會放過如此良機,一定會派遣人員誘導民眾發起“打到賣國政府,建立軍部獨裁內閣繼續戰爭”的暴動。

  更不要說亞爾夫海姆方面必然已將“香榭麗舍燒打事件”的相關資訊傳到原本準備介入的諸國,切身感受到來自查理曼的羞辱的他國民眾必然會以更加狂熱的反應回敬,那些試圖控制局勢的官員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的努力完全沒有意義——只要查理曼人沒有停止他們的瘋狂行為,亞爾夫海姆就會繼續打著“傳遞第一手真實訊息”的旗號繼續轉播這些影像,既然查理曼人沒有停手的意思,阿爾比昂和羅斯聯合公國的人民自然也不會停止。即使諸國有心介入,也不得不顧忌本就反對和談的派系與民眾的反應而暫時凍結相關行動。

  前進是地獄,后退也是地獄,正可謂完美的雙重陷阱。縱然明知道陷阱,也只好心懷悲壯,縱身躍下。

  不,恐怕不止如此,就連和德基爾那一戰,刻意營造出成就圣少女赫赫威名的戰斗,讓圣少女成為查理曼人盲信“天佑”的有利佐證,順勢等待勝利閱兵式這個絕佳的大眾情緒引爆點…等等,也是李林早已算定的計劃環節。

  思慮縝密至此,簡直叫人不寒而栗。

  “‘民意不可以違背,但可以操弄’…嗎?”

  小聲嘀咕著李林的“格言”,羅蘭放下了窗簾,用力拍了拍雙頰,將一切會影響思考的情緒排除出去。

  對已經發生的事情糾纏不清是無益且有害的幼稚行為,身為領導眾人在迷霧中摸索前進之人,更有義務和責任跨過個人情緒,向下一個未來邁進——這是他從李林那里學到的處事之道。一如既往的冷酷,且無比正確。

  “現在最好的應對是沉默低調。”

  少年用冷徹的聲音陳述到。

  不是消極的對問題視而不見,而是活用時間這一有力盟友。

  亞爾夫海姆之所以用“貝爾福大屠殺”挑釁刺激查理曼,其根本原因是不想拖延戰事,更不想以不完全的勝利結束戰爭,避免陷入遭到包圍的地緣戰略困局。

  戰爭結束后開始的新一輪博弈中,亞爾夫海姆為了維持自身經濟增長,迫切需要進口大量原材料以生產大量工業產品出口,對國際市場的依賴將不斷增加。而諸國基于力量平衡和自身利益,遲早會祭起地方貿易保護主義的大旗,以高額關稅壁壘阻擋亞爾夫海姆商品的流入,屆時國內和海外殖民地無力消費如此龐大的工業產品,必將導致資本主義周期性經濟危機爆發。其不得不在國內動蕩爆發革命和通過對外戰爭轉嫁危機、遭受各國全方位戰略包圍夾殺之間選擇,這顯然有悖于原本的長遠規劃。為避免出現這樣的困局,必須在不給第三方涉足插手的前提下,以法律和傳媒手段煽動查理曼自行破壞和談。如此一來,亞爾夫海姆便可繼續占領道德高地,從容推進他們的戰略計劃。最終使查理曼成為其戰略縱深、生產基地以及一個可以獨享的市場。

  甘愿冒著開罪阿爾比昂和羅斯聯合公國的風險,也要迫使查理曼繼續按照他們的劇本行動。其謀略固然精妙,卻也暴露了亞爾夫海姆對形勢可能失控的焦慮,試圖在短期內通過種種謀略來打開局面。這時最愚蠢的行動莫過于隨著對方的指揮棒起舞,最有效的反擊則是破壞敵人的全盤戰略,將其逼入最不愿意面對的局面。

  以如今查理曼的狀態,前者不必多言,后者亦是迫使最強之敵掀桌重啟世界的取死之道。

  唯一的出路,或者說僅存的活路,是在破壞對方戰略與達成和談之間進行平衡,做出取舍。

  既不能讓亞爾夫海姆取得全面勝利,也不能讓其陷入自暴自棄,選擇重啟世界。以一種近乎半吊子的狀態讓查理曼存續下去。在未來漫長的博弈中嘗試分出勝負。為展開這件需要極度慎重、小心拿捏分寸的工作,首要任務是讓雙方都冷卻下來,等到狂熱風潮過去后,再重新開始接觸各方,實現重啟和談。其中充當冷卻劑的便是時間。

  民眾的激情是一時的,當他們精疲力竭回到家中后,重新面對昂貴的物價和物資匱乏的生活時,他們很快就會取回冷靜的頭腦。用不了多久,民眾們會再一次走上街頭,呼喊著“結束戰爭”、“血已經流的夠多了”、“讓我們的丈夫、孩子回家”…或許看起來有點兒無節操,但在一日三餐土豆、豌豆、蕪菁,日日夜夜擔心前線的親人的嚴酷現實面前,節操和愛國主義實在沒什么份量。既不能拌進土豆湯里拿來吃,也不能用來避開有朝一日帶著陣亡通知書的治安騎士來敲門。

  群眾情緒冷卻的周期至少要一個月。在此期間,只要查理曼能克制住沖動,任憑亞爾海姆如何挑釁,依舊保持沉默。阿爾比昂和羅斯聯合公國也可再次從道德制高點入手,以“是不是做的太過火了”、“差不多可以收手了”之類的理由再次插手——不管說不說得通,好歹是個理由。屆時局勢將再一次回到之前的軌跡,任憑亞爾夫海姆再怎么興風作浪,已經經歷過一次狂熱情緒的民眾多少會產生一些免疫力,再想挑起像現在這樣的狂潮只怕是力不從心。

  只要陸軍和主戰派不在這段關鍵時刻去作死的話——

  大門突然被打開,臉色蒼白的薇妮婭拿著一張紙片沖了進來。看到她慌亂的神色,羅蘭的右眼皮一陣急促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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