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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為了祖國(七)

  花月15日。晴,炮彈小雨,有時有炸彈。

  阿方索下士對開頭很滿意,剛提筆琢磨下一句,深沉的無力感讓鉛筆從指尖滑落。怎么也寫不下去這封名為家書實為遺書的信件。

  冰冷、潮濕、枯燥、沉悶、惡心下士可以找出一萬個貶義詞來對家人描述自己和戰友們的處境,卻找不出一個褒義詞可以貼在現狀上。哪怕是最平淡的好話寫在行軍日記上都會讓他感到惡心,就像看見正在啃傷兵腳趾的老鼠。

  阿方索今年39歲,從軍17年,算是部隊里很罕見的資深士官。經了查理曼王家陸軍從興起、轉型、輝煌的整個過程,堪稱陸軍史的見證者。要不是年紀太大,對戰場新形勢的適應性不佳,加上和上級長官的關系有點緊張,他早就進軍官學校進修,如今肩膀上也該掛著軍官肩章才對。他自己對仕途倒是沒什么野心,所以也沒什么不滿,一心等著到了40歲退役,回老家去經營牧場。

  尖耳朵異端的興起打破了平靜的生活,連帶著破壞了老下士的人生規劃。如今軍營里連從來沒摸過槍,走隊列都走不好的少年、老頭都是一抓一大把,哪里肯放他這種有經驗的老士官退役。連長又是威脅又是逼迫,啥下流手段都用上了,到最后一拍桌子一瞪眼,直接攤牌了:值此國家危難之際,不思忠君報國,破壞團結抗戰的大好形式,你丫是不是王國精神太不夠了,你是不是非國民?

  一言不合就非國民了,你還想怎么的?于是阿方索只好抬頭挺胸賭咒發誓,王國養吾等丘八兵痞多年,仗義死節就在今日,吾等必當精誠團結,效忠王國,不吝一死以報君恩。

  賭完咒發完誓,阿方索就帶著剛分清左右的新兵蛋子們坐著運牲口的火車趕到了摩澤爾河邊,還沒等他們把顛散的骨頭重新組合起來,上級就一腳把他們踢進了陰冷潮濕的壕溝里當起了耗子。值得慶幸的是,河對岸的尖耳朵不是剛開戰時的那一撥,沒有喪心病狂到為了慶祝他們的到來,進行整整一天的炮擊。

  一開始他們對此暗自慶幸,以為自己遇上一群懶惰的敵人,看起來自己會度過一段平靜的塹壕戰生活。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大錯特錯對面根本不是懶惰,而是對自己這邊的情形一清二楚,一時半會兒沒發現值得浪費炮彈的目標而已。

  精靈們最早發明了“要塞群”這一名詞并將之化為現實,那種碉堡林立,壕溝遍地,鐵絲網扎的比灌木叢還密集的玩意兒,沒有一個軍人見了不發憷的。特別是梅斯附近的要塞群體系,作為“黃色計劃”的旋轉門軸心,完備堅固程度雖不比齊格菲防線核心工事群,卻也是極為難啃的硬骨頭。

  由于對岸的要塞都經過了精心偽裝,制空權也在敵人手里,迄今為止查理曼人也沒能掌握概況。只有查理曼部隊開始在塹壕后方集結,或是準備渡河時,裝甲炮塔里的重炮才會展示他們的存在,在浮空戰斗艇的協同攻擊下,沒有人能登上河東岸的灘頭,也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回到出發地點。

  阿方索就親眼見過,10多條小艇排著稀疏的隊形沖向河對岸,還沒劃到河中心,那些鳥一樣的浮空艇就趕來了,帶著恐怖的尖嘯撲向那些毫無防護的木船,一邊俯沖一邊用速射槍炮掃射船只,末了還不忘補上一顆炸彈,儼然一副炸彈用不完的派頭。全然不顧船上的士兵即使沒有被當場炸死、射死,滿身沉重的裝備也會讓他們淹死,這種趕盡殺絕的做法激起了查理曼人極大的憤慨,苦于沒有反制手段,也只好對著天空勐吐唾沫,順帶問候尖耳朵們的女性親屬。

  查理曼人也嘗試過在夜色掩護下強渡,或是另尋渡河地點,結果依然沒有一次成功。對岸的大功率探照燈和照明彈將午夜化作白晝,沒了夜色和突然性作掩護的強渡自然不可能成功。找尋到了新渡河地點,對方的遠程重炮卻總是如影隨形,集結中的部隊和好不容易收集來的渡船全都是打擊目標,一頓炮彈下去,一切又都要從頭開始。

  一說到炮兵,阿方索就氣不打一處來。和眾多步兵一樣,老下士對自家炮兵可謂怨念滿滿,私下更是不知詛咒了多少回負責開發炮兵武器的家伙。

  查理曼炮兵正在轉型,之前與防衛軍的一系列戰斗已經充分證明前裝滑膛炮完全無法適應新的戰場,在防衛軍的各種火炮面前不過是一堆遲緩的靶子。這些舊式火炮應該放在博物館里展覽,而不是送到戰場上讓敵人刷戰績。

  理解到落后,認識到需要改變是好事,總比傻乎乎地送人頭強。不過該如何改變,找準方向正確的點開科技樹可就不簡單了。史上亂點科技樹,結果造出一堆奇葩的事情從來都不少,有點瘋瘋癲癲的查理曼王家陸軍被防衛軍刺激到之后也點出了一個不尷不尬的成果75mm速射野戰炮。

  這種新型火炮其實并不是陸軍自身的項目,最初設定的戰術也和如今完全不同,可以說是正確作品被錯誤思想錯誤運用的結果。

  最早發起新型火炮研發的是羅蘭。他很清楚查理曼與亞爾夫海姆之間的技術差距,想要彌補這條鴻溝絕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只能慢慢積累,一點一滴地縮小距離。在這種務實思維的推動下,他所主持的單發后裝線膛槍和齊射炮項目都獲得了成功,盡管還遠不能與防衛軍現役列裝武器相提并論,至少一定程度上縮小了差距。綽號“75小姐”的野戰炮原本也會成為腳踏實地式裝備發展的案例,可惜管理陸軍的不是腦子清醒的羅蘭,而是一票馬鹿。生生把一個經典之作變成了笑料。

  金屬藥筒式定裝式彈藥,螺式炮閂與長后座液壓式制退復進系統,7500公尺的射程,每分鐘15發(極限30發)的射速稍微有點腦子、看得懂形勢的都清楚這是眼下查理曼所急需的最好防御武器。盡管這種速射火炮還是拿防衛軍的裝甲動物園沒辦法,壓制步兵集群沖鋒還是沒問題的。解決了生產工藝、發射藥的改良(以火棉為基礎)、產品質量控制等等問題之后,這種火炮也完全可以作為未來新型火炮發展的基礎。

  正常人都知道該怎么用這門炮,陸軍馬鹿們偏偏不這么干。在他們眼里,擁有高射速、輕重量(相較舊式火炮),能掛著彈藥車隨部隊前進的“75小姐”拿去防御根本是暴斂天物,是不懂軍事的表現。防御?堂堂王軍的字典里沒有這個詞,試問只會躲在塹壕里的怯懦無能之輩要如何贏得戰爭?忠勇的戰士只有也只會進攻,進攻,再進攻。進攻之外的一切戰術統統都是邪道,是膽小鬼。有如此神器在手,不豬突一波a上去,說得過去嗎?

  滿腦子“進攻至上”的馬鹿們迅速升級思想,發明出了“速射炮萬能論學派”,在他們修改的戰術條令里,炮兵要將75速射炮推進到距離前線1000公尺以內,以榴霰彈彈幕壓制敵軍戰線,以支援步兵發揚查理曼軍隊引以為豪的國技刺刀沖鋒。

  如同所有壞主意一樣,陸軍高材生們為75小姐制定的戰術聽起來十分美好,實際投入戰場后,士兵們才發現這種戰術有多么坑爹。掛著“萬能火炮”的名號,實際上75速射炮只是一支巨型步槍。在當前的戰場環境下,蹲在隱蔽處或堡壘里向敵人步兵不斷噴射大量榴霰彈才是她的本分。拉到要塞前面和一堆蹲在裝甲堡壘里的重炮較勁,能有好下場么?面對蹲在掩體里的敵軍,彈道平伸的75小姐根本拿他們沒辦法,對面的迫擊炮和榴彈炮倒是能準確的把炮彈送進塹壕或者隱蔽炮位里。每次只要75小姐一發聲,對岸各種粗又長的大管子立馬開始給短又細的小牙簽上課,在炮兵觀測所和空中觀測的支援下,155mm榴彈炮只要射擊30發就可以完全殲滅一個75速射炮連。進攻才三天,前線已經快被成建制殲滅一個炮兵團了。

  面對血淋淋的現狀,上面那些大人物似乎還是沒明白過來,他們覺得錯的不是自己制定出來的腦殘戰術,完全是尖耳朵異端不配合自己按套路出牌的錯對方在河對岸的高地上建立了炮兵觀測所,躲在掩體里的膽小鬼畜提供了射擊參數,使得那些邪惡的、笨重的、一點也不紳士的大口徑榴彈炮可以憑借較高的仰角,隱藏在要塞內射擊,完全不給光榮的查理曼炮兵一個公平決斗的機會。只要奪下這個高度203公尺,代號“203高地”的小山頭。鬼畜們沒了依托,只好老老實實從壕溝里走出來,乖乖列隊和查理曼勇士們來一場紳士的、符合他們預期的對決…

  聽了上面發布的命令,阿方索費了好大勁才沒當場爆發。這叫什么事?203高地在河對岸,你要攻下高地必須先渡河,自己這邊一舉一動都被敵人看得清清楚楚。還沒等你舢板下水呢,那邊重炮和俯沖攻擊就來招唿了,哪怕母神眷顧,對面的鬼畜集體抽風讓你們上了岸,那個布滿機槍火力點、曲射炮、鐵絲網、地雷的小山頭是那么容易拿下的?可要想解除重炮和俯沖攻擊的威脅,就必須先拿下203高地…整個一個繞不出去的死循環。

  阿方索正胡思亂想著,嘹亮的軍號驚醒了他。凄厲的哨聲響起,身穿藍色大衣、紅褲子的士兵們迅速鉆出戰壕列隊。

  例行公事般的訓話、動員,講了一大通忠君報國后,滿臉通紅的上尉抽出指揮刀指向河對岸,聲嘶力竭的吼叫響徹陣地。

  “為了祖國,前進!”

  早已等著的軍樂隊指揮用力揮下指揮棒,歌聲隨即響起。

  雪中進軍踏冰行,河川道路不復知。

  愛馬凍斃情難易,怎奈周遭皆仇敵。

  敢來大膽煙一服,閑得二人吐云煙。

  濕木青枝半熟米,差強人意野人家。

  難忍冰凍三尺寒,煙熏原來樵柴生…

  《雪中行軍》略顯歡快的曲調中,阿方索和士兵們凝望著友軍同袍們列隊前進,目光無法移動。或年輕或蒼老的鮮活面孔閃過,一個個背影漸漸暗淡,仿佛化作了魂魄。在那些搖曳的背影里,阿方索依稀看見了自己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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