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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少女與戰車(十二)

  ——分不出天地的漆黑空間。

  非要形容的話,只能用這似對非對、模棱兩可的話語。

  此處不是他日常置身的世界,無法套用常識理解,也不能正常地去感受。

  上百道電光火石般的冷光一閃而過,沿著復雜的脈絡劃過黑暗,勾勒出繁復的網格圖案后便消失在黑暗之中。在這里,時間和空間都失去了意義。

  (原來如此。)

  思維化作波浪擴散,明明沒有說話,也沒用觀測設備,羅蘭卻能清楚感應到自己的思維在黑暗中發散,與別的什么產生反應。

  (這就是彼岸。)

  思考干涉世界,世界反過來投射思考。

  將哲學概念化為實際現象,摩柯不思議的“0之彼岸”,迄今為止連想象都無法觸及的異境。

  (原來如此。)

  另一道思維附和羅蘭。

  (還真是有意思的地方。)

  帶有嘲笑意味的思維波動閃過羅蘭的腦海,一旁還有其它幾道思維發出嗤笑。

  雖是嗤笑,卻不尖刻,反而有些溫柔。只是這溫柔充斥著蠱惑之毒,稍有不慎便會將人拉進萬劫不復。

  證據就是,羅蘭持劍的右手。

  驚人的熱量,在皮膚下亂竄,過于清晰的感覺直接在腦內描繪出毒蛇的形象。

  鱗片摩擦著骨和肉,毒牙啃噬著骨髓,蛇信舔舐著神經,被生銹釘子貫穿般的痛苦如毒液般蔓延全身,直抵腦髓。被侵蝕的感覺也因此被扭曲成莫名的舒暢感,令羅蘭不僅對此感到惡寒。

  這份痛楚,正是羅蘭與寄宿圣劍內側之物立約的證明。

  肉身直接進入此處無異于自殺。在觀測到此世之前,構成肉身的物質便會被無視普朗克常數的波浪吞沒,神擲出的篩子會碾壓每一塊肉片,薛定諤之貓的爪子將撕碎每一個電子,埃弗雷特的嘲笑不絕于耳——這里正是生與死的境界線,瘋狂與理智的夾縫,人類不該踏足的死地。

  羅蘭能停留在此并存活,觀測著從未有人踏足的禁地,靠的就是圣劍迪蘭達爾,以及寄宿于圣劍之物。

  第一次接觸迪蘭達爾時,他已經察覺到亡父的遺物并不尋常。

  不是強大力量帶來的全能感官之類膚淺的東西,mdS“獨角獸”也具備強大的力量,同時也會擴展羅蘭的感覺,隨意一擊就能抹掉山峰、分開大海的強大力量給他帶來神明般無所不能的暢快感覺,后者卻從未帶給羅蘭被替換的危機感和恐懼。

  沒錯。

  被替換。

  被寄宿在迪蘭達爾里替換成別的東西。

  每次使用時與羅蘭若即若離,蹲守在似近又遠的黑暗與混沌中,伺機奪取篡改這個身體。每次使用過后,都會產生自己重要的東西正在流逝的險惡感覺。

  殘留思念。

  死去之人的精神在特定條件下會附著在某些物體上,身雖已死,意志卻遺留在此世。

  無法陳述那究竟為何的羅蘭用李林曾經提到過的詞匯來稱呼劍中之物,一向對怪力亂神嗤之以鼻的李林只有一次提到這個近似玄學的概念,所以羅蘭深深記住了這個沒有證據、也難以證明、連假說都算不上的詞匯。

  然后,就在剛才與獸戰時,那些殘留思念對他發出了嘲笑。

  ——怎么啦?

  ——已經要放棄了嗎?嘻嘻…以人類來說,已經算是很拼了。

  ——拋開一切,放手讓我們出來吧…沒有誰會責備你,區區一介人類拯救世界什么的,終究只是童話里的幻想。

  ——你還不想死吧?

  ——你只是個小鬼,比你偉大、比你能力強的人多的是,輪不到你來操心世界。

  威脅;

  恐嚇;

  蠱惑;

  勸誘;

  明知道那不過是為搶奪身體編纂出來的謊言,每一個字卻都讓他產生無條件認同的本能反應,仿佛毒汁一樣的話語隨著在右手內亂竄的熱量在身體內吶喊,羅蘭甚至一度幻視到毒蛇在身體內爬行的樣子。

  這些都是真實,冰冷的真實,因此更叫人無法抗拒,不得不去正視。

  所以——

  羅蘭在心中短短地吐了一口氣。

  “是的,我不過是個普通人。”

  輕聲呢喃著,羅蘭微微咧嘴。

  “庸俗、軟弱無力的一介小鬼,我所能做的畢竟有限。”

  ——你這家伙…

  一道思念吐出焦躁的回應,不等其它思念做出反應,羅蘭已經沖向淵面黑暗。

  “幫我吧,你們也不想就這樣被消滅吧?”

  ——連死人都要利用,你真是最差勁的小鬼。

  ——做出這種事情的你,和你一心想要對抗的李林有什么區別?

  纏繞著羅蘭的虹光中,嘲笑和惱怒一道轟響,黑暗就在腳下。

  ——罷了。

  ——不過。

  ——我們只是幫忙而已。

  ——動手依舊由你自己去做。

  ——就是你。

  ——大言不慚的你。

  眾多聲音突然中斷,下一個瞬間,羅蘭的意識被拉進了從未體驗過的深淵。

  (這個結構…很像過去看過的戰場數據鏈示意圖。)

  隔著虹色光膜仰望漆黑的頭頂和一道道冷光,羅蘭想起軍校里數據信息課上出現過的簡筆示意圖,由點和線連接起來的情報傳輸網絡。

  在這物質會被湮滅的世界里,唯有信息和能量存在,藏身在此處的格利特本體有如分割絕熱容器兩端的活頁門板,連接兩個世界、觀測并控制單個分子運動的麥克斯韋妖,利用信息傳輸制造出無限的軍隊。要想徹底打到他,唯有徹底粉碎其本體。

  (這就是“獸”…不,“攻擊體”的信息流通網絡,介入其中朔流而上的話,應該能找到格利特的本體。)

  一邊是另一側的觀測假想;

  一邊是潛入這邊的思維聚合體;

  兩者的相似程度非常高,羅蘭正是基于這點去賭一把能否利用迪蘭達爾內的殘留思念介入淵面黑暗。現在利用兩者的相似性去潛入攻擊體的網絡,可行性非常高。

  (假設那些光線是信息流通網的話,那么只要把統籌管理“攻擊體”的部份破壞掉,或者是斬斷的話,應該至少可以停止“攻擊體”的行動才對。雖然“攻擊體”也有可能是獨立行動的——)

  不。如果“攻擊體”在整個網絡系統中居于“終端”部分的話,那么必然會存在一個統籌管理“攻擊體”的“核心”才是。不管是范圍多么廣大的網絡,都必然有節點——相當于交換伺服器的存在才對。

  只要破壞了那一點,就算無法破壞整個網絡,應該也能讓某些特定機能失去作用才對。這是羅蘭在軍校通信課程內被反復灌輸如何保障指揮、控制、通信、計算系統、情報及監視與偵察之間系統暢通,了解其中的重要性,才能想出這種點子。沒有系統接觸過防衛軍作戰體系的人是不可能會有類似想法的。

  羅蘭貼近流光之網,搜尋著光線往來最頻繁的部分。

  聯系兩個世界的同時進行遙控操作,中樞本體的位置絕不會太遠,很快少年便找到了眾多光線的源頭。

  (這就是…格利特的本體?)

  頭頂上,眾多光線匯入一點又流出,一團白光緊系眾多回路,在球形光芒的中央,一顆紅色球體閃爍著血色脈沖光,遠遠看去就像一顆正在跳動的心臟。

  (沒錯。)

  蘊含著寒意的波動從紅色球體滲出,冰冷的憤怒刺入羅蘭的心臟,他不禁微微一顫。

  (我們七宗罪并不是有機生物,而是被那位大人賦予意志和指揮的無機生命,肉身只是我們用來混入社會的容器,用來騎乘行動的肉塊。現在你看到的,才是我們原本的樣子。)

  靜宜的憤怒中滲出一絲悲哀,難言的情緒乘著看不見的“風”吹拂過羅蘭的肉體,一時間,羅蘭甚至有了肉體被掏空,只剩下一具空殼的錯覺。

  這是格利特的感覺。在這非物質世界,思維可直接交流,情感亦可共享,肉體和謊言無法再隔絕隱秘,內在的一切真實和秘密都不由分說的曝露出來,不容抗拒的介入他人思維之中,將他人染上自己的顏色。

  簡單粗暴,且無比真實的感受,在羅蘭心中產生共鳴。

  承載虛假生命的虛假容器,在虛假的舞臺上依照劇本起舞的傀儡——沉淀著空虛和絕望,哀嘆著一無所有,想著要讓虛假化為真實,讓空虛的生命成為真實。要做到這些,必須從別人那里去掠奪——臺詞、容貌、思想、教養、人格、財富、生命——所有可掠奪的一切,用掠奪來的東西來填補自己的空虛。

  可不論掠奪多少,那個“洞”就是填不上,空虛和怨嘆反而日勝一日,為了填補擴大的“洞”,必須再去掠奪更多…

  這就是“貪婪”的大罪。對空洞的自己自怨自艾,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有,用掠奪來的經驗與話語來偽裝自己,一旦拿下煞有介事的面具就什么也不剩下。因此對潛入淵面黑暗、揭開自己真面目的羅蘭充滿了憤怒和怨恨。

  (…你應該很清楚我現在在想什么。)

  冷冷的話語敲打著羅蘭的心靈。

  (沒錯。)

  淡泊的回應流向格利特。

  格利特的最后底牌是同歸于盡——封閉“狄拉克之海”,將自己和羅蘭封鎖在此處,最終雙方一起被這個世界吞噬,成為能量洪流循環的一部分。

  (什么也不留下,什么也做不到,就這樣消失,這是最適合你的報應。)

  紅色光芒加快了閃爍,中央的紅色球體似乎也一并開始膨脹,感受著格利特劇烈起伏的感情,羅蘭垂下眼眸,輕嘆了一口氣之后,他以堅毅的目光回瞪著散發出惡意的球體。

  (你錯了,格利特,你所說的報應,那是要應驗在自己身上的結局。)

  (說什么夢話!看我…呃?!)

  羅蘭朝格利特伸出左手,從張開的五指中流出虹光,七彩流螢撞上艷紅光團,一陣漣漪在黑暗中擴散,只見虹光如菌絲般向光團內部伸展,纏住中間的球體。

  (殘留思念的侵蝕?!怎么可能,一群死了的家伙…!!)

  格利特發出嘶啞的吼叫,在羅蘭耳中無比遙遠。

  右手的骨頭,被蛇緊緊纏住。

  吞吐不定的蛇信化作火焰燒灼骨髓,蛇毒滲入神經腐蝕肉體。不僅僅停留在感覺和印象,羅蘭實實在在地感受到無可替代的重要之物正在被蛇吞噬。

  (使用虛假奇跡的你比這家伙還要惡劣。)

  毒蛇揶揄著。

  盜用奇跡、偽裝成英雄的冒牌貨,比起空洞的傀儡確實要惡劣得多。

  利用別人的感情,利用所有可利用的一切,只為打造理想中的世界——這和哪里的某人根本毫無區別。

  (即便如此——!)

  羅蘭咬緊牙關,凜然的表情遮掩著痛苦。

  (想吃就吃吧!吃壞肚子可別怨我!詛咒也好,貶低也好、斥罵也好,盡管來吧!)

  簡直有如宣戰一般。

  臨近暴走的力量和心頭的激情一起涌上喉嚨,一切的一切注入在右手的劍中,化作一句怒吼。

  “你的罪,由我來斷!!”

  虹光迸發。

  球體散發出一陣陣的躁動,散發出煙霧一般的黑色陰霾,在七彩光芒中浮現出怪物般的影子,吞噬光芒的黑暗急速膨脹,順著虹光脈絡反射到羅蘭身上,少年眼中的風景頓時為之一變。

  (這個是…!)

  燃燒著的北方大地,目光所及皆為焦土和尸骸,天空被染成赤黑,黑色晶鉆為吞噬已死和未死的一切而瘋長。

  死亡;

  死亡;

  死亡;

  視線掠過無盡的荒蕪,立足地獄盡頭般的風景,他注視著腳下。

  (是我?是他?是誰?)

  羅蘭的認知一片混亂。

  “你真是可憐。”

  腳下的男人苦笑著嘆息,他的身體消失了一半,殘存的身體也遍布瘡痍,顯然連死期不遠。

  男人充滿憐憫的聲音并未帶來什么反應,比羅蘭更遙遠、更事不關己的眼神偏向一旁,從左側臉頰傳來一陣陣火辣的刺痛,心中泛起一連串疑問。

  疑問和思考的速度遠遠超出了羅蘭理解的速度,還沒反應過來和暗號密碼無異的高速思考內容為何,視線已經轉回男人身上。

  僅僅只是看著,沒有絲毫感情和事務以外的感想,連睥睨都不是,只是觀察記錄昆蟲生態般,冷漠的叫人心寒。就連共享體驗感覺的羅蘭也覺得這根本不是人類可以有的冷靜,凝視男人的視線根本是從自己無法理解的遙遠之地投射出來的。

  視線冷冷的注視著男人,極高密度思維在腦海里交錯、討論、分析、判定。

  然后。

  羅蘭;

  張開了嘴——

  保持著站立姿勢一動不動的獸突然一陣痙攣,隨即紛紛頹然倒地。

  龐大的軀殼一邊傾倒,一邊分解成無數細小顆粒,顆粒又分解成塵埃,最終在到達地面前迸射為無數七彩光芒,隨風飄散。

  飛向天空彼端的彩虹之下,漆黑的圓形領域正在沸騰,黑暗表面浮現無數漣漪,相互融合交錯,構筑出奇異的畫面,深不見底的平面像是垂死掙扎一般抽搐晃動著。

  驟然恢復平靜的黑暗浮現出一張人臉。

  立體、精致、鮮活的面孔,最高明的雕塑家也會對這尊黑色面部塑像嘆為觀止。

  如果有相關人員在場,見到這張面孔的話,大概會驚愕到失聲吧。

  那張立體影子般的臉孔,和羅蘭的容貌高度相似。

  默然凝視天空片刻后,影子張開了嘴,像是喘息,又像是吶喊。再也無力承受的影子布滿龜裂,無數白色光芒刺穿裂縫奔向天空。

  轟——!!

  黑暗炸裂,巨大的火柱直沖云霄,垂直交疊的火柱構成一個完美的十字,湛藍的天空被火光披上晚霞般的紅色薄紗,遠遠望去這景象壯觀又略帶一絲傷感。

  壯絕凄涼的景色正上方,身穿純白衣服的少年佇立著。

  猶如分開海水帶領民眾渡過大海的圣人一般,靜靜地俯瞰腳下,無神的雙眼使其本已超然的姿態更顯清靜高潔,使人不敢擅自接近。

  散開的視線重新聚焦,少年猛地彎下腰蜷緊身子喘息。

  “給我…出去,不,這是我的身體…容器…什么的…給我老老實實去睡!”

  紊亂的呼吸吐出斷斷續續的話語,握在右手的長劍忽明忽暗的閃爍著光亮,片刻之后,光芒漸漸黯淡,最終沒入劍柄末端的透明圓形晶石。

  少年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了好一陣,呼吸才平穩下來,長出了一口氣,布滿冷汗的臉孔露出痛苦的神情。

  “無聊…”

  羅蘭吐出感慨似的聲音。

  “為什么…只是為了這樣…只是這樣…”

  左手撫上額頭,滾燙的淚水順著臉頰大顆大顆地墜向大地,任憑晚風吹拂身體,難以忍受的心情依舊久久無法平息。

  只有此刻。

  向來嚴于律己的羅蘭放縱了自己,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小聲啜泣著,呼嘯的晚風在耳畔吹過,聽上去和孩童的嗚咽毫無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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