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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夾縫間的人們(五)

  浪潮般不斷沖刷腦內的低誦退卻,原本曖昧昏暗的空間變成一片純白。

  (我…死了嗎?)

  找不到任何線條,連一個點都沒有,不管轉向前后左右哪個方向都看不到盡頭,每個方向都只有望不到盡頭,連地平線都不存在的無盡之白,連自己面向何方都無法區分。

  正常情況下,在這里待個5分鐘都可能精神出現異常,如今卻能坦然應對,的確很容易讓人產生自己是否還活著的疑問。

  “如果你期待極樂往生,那還真是遺憾吶?”

  羅蘭轉向聲音來源。

  那略帶嘲諷的聲音實在熟到不能再熟,羅蘭回過頭的時候以為會看見熟悉的身影,然而他卻感到不可思議,同時還有某種奇怪沖動覺醒的樣子。

  是那家伙肯定沒錯,雖說沒錯,可似乎有點——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可愛了?)

  李林和平時一樣翹著腳浮在半空。身材卻是壓扁了的q版。考慮到他時不時搞出q版分身充當傳聲筒和監視器,見慣了的羅蘭應該沒那么大反應才是。可跟過去那種身材等比例縮小的迷你版比起來,如今不光縮成了二頭身,還增加了一點嬰兒肥。腦袋兩側長出了黑色犄角,背后小小的蝙蝠翅膀上下呼扇著,腰后一條細長的、末端成三角形的尾巴正甩來甩去。

  形象一點的說明就是過去的是冷艷的芭比娃娃,如今則是自帶萌化濾鏡的土肥圓hellokitty版惡魔娃娃,兩者萌力輸出不是一個次元的。沐浴在萌化光線之下的羅蘭直沖向曾經的監護人,雙手一把捏住他的臉頰,“噗喲噗喲”的朝兩邊拉扯。

  “…你在干什么?”

  拉長的唇線變成了切片西瓜式笑臉,肥嘟嘟的神意代行者發出困惑的問題。

  (果然,捏起來軟軟的,比抱枕還舒服,像水果軟糖一樣很q啊。)

  “這是基于你對我的認知情報在意識空間內塑造出來的信息集合體,是外來意識進入你個人意識后借用的外殼。說白了,就是你內心中對我的腦補。所以不論出現的是賣萌娃娃,還是披著hellokitty的皮四處大鬧噴火的哥斯拉,都只是想象出來的形象,明白了嗎?”

  (基本上是明白了,不過這么一本正經的說著燒腦的內容,反而變得更萌了是怎么回事?這就是所謂的“反差萌”?)

  “現在這種時候還能探究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你讓我怎么說你好?樂觀?沒神經?膽大包天?你可是被想要保護、想要拯救的人徹底背叛了,差點變成供人泄欲的人肉娃娃吶。還有空想著不著邊際的問題?”

  毫無變化的聲音化作墨汁,一點一點在純白的空間內暈染擴散。原本純粹無暇的空間開始出現漏洞破綻。

  聽著極盡辛辣的言語,羅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從上方窺伺著沉默的少年,李林再度開口。

  “構成世界的,終歸是現實。殘酷又冷漠的現實。生存第一和利己主義才是人們行動的根源,而不是所謂的善意。即便高呼美好的理想,闡述博愛和人心向善,他們看重的也還是利益分配和許諾,一邊附和著你,一邊撥弄著自己的小算盤。當你無法滿足他們或是有人報出的價碼更高時,他們就毫不猶豫地舍棄你,就像丟掉一塊垃圾一樣絕不憐惜。如果能獲得更多,他們就毫不猶豫地出賣你。”

  平穩的語調沒有一絲虛假,和內容一樣冰冷、真實。

  理想或許高貴且美麗,其存在亦因此顯得無足輕重。與之相比,眼前的事實總是污穢而沉重——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提倡理想的人往往有忽略現實的傾向,結果在現實面前一次次碰壁。

  就好像現在這樣。

  比起美麗空洞的理想,生動污濁的現實更能打動人類,促使其產生相應的情緒——被痛毆的人會感到痛,也會生氣,但他絕不可能在第一時間想到寬恕、諒解、博愛;飽食終日之人出現在掙扎在饑餓的貧者面前,后者必然會對闊佬肥貓們心生憎恨——只要不是圣母癌晚期燒壞腦子和反射機制的——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這都是理所當然的生物情感。

  同樣,被背叛的人也會對人性產生懷疑,之前堅守的信仰會出現裂痕。

  “你應該明白了吧。人是自私卑劣的生物。所謂善意,所謂倫理道德,終究都是虛幻的偽物,是為了自己淪為弱者時獲得保護制造出來的保險。沒有正視這一點,奢談人性和信任的你,因此遭到了挫敗。”

  話至此時,言詞中已沒了咄咄逼人和揶揄嘲諷。剩下的,是奇妙的松散,仿佛是一股倦怠——怎樣都無所謂了,該怎樣就怎樣——這般滲入骨髓的疲倦。就像受盡了無數挫折和絕望,只想委身于連憤世嫉俗都不存在的自暴自棄之中。

  什么也不相信,也不再追逐什么,徹底的放空自己,成為一具空殼,一個容器…

  “或許的確是那樣沒錯。”

  少年點點頭。

  “不過,那又如何?”

  居高臨下,侃侃而談的代行者沉默了,雙眼緊盯著毫不退讓的紫瞳。

  “被人背叛,被人利用了。于是就對世間充滿怨恨絕望,卷縮到黑暗里?如果只有這種程度,怎么可能改變世界?”

  仰視代行者的臉孔真摯、溫柔,同時也十分堅定。

  “現實很殘酷,也很沉重。大家都只是普通的凡人,普通的、卑微的、污穢的人類。會欺騙、會背叛、會傷害、會利用他人——這都是現實。可就因為這個,世界就一定得是一片黑暗,無可救藥嗎?”

  世界不是由黑暗這一種色彩構成的,人類與其行為也并不只有“惡意”這一種成分。

  “沒錯,我是被背叛了。可除了背叛者之外,也有人信任著我,又拉住我,希望我能救回失散女兒的婦人;有用身體護住小女孩承受刀劍,臨終之際悔恨自身無力,哭著懇求我幫助民眾的女騎士;有相信我能平息動亂,在我身后戰斗的戰士和平民;他們同樣是人類,是現實的一部分。因為背叛我的一部分人,就連他們也要否定嗎?”

  “他們并不是出于善意信任你,只是純粹的利己選擇。”

  “不是出于善意也無所謂,他們有這么做的權利。”

  “那你也有拒絕的權力。”

  “是的。可我同樣也有不能坐視不管,裝作看不到、聽不到的選項。”

  一直以來堆積在胸口的東西化作語言迸發出來,黑白交替的時間顫動起來,猶如下雨天的的水面產生無數漣漪,色彩斑斕的記憶影像隨著波紋縱橫交錯。

  “哪怕被人利用,被人耍著玩也無所謂?”

  “起碼比我去出賣別人,變成卑鄙小人要好。”

  被人背叛過,被人利用過,所以就非拒絕別人不可?以此為理由拋棄對自己友善的人?對方若非出自絕對純粹的善意就不能信任?別人要是對自己不夠好,自己就不能對別人好嗎?

  沒有這種事,世上本來就沒什么是絕對的。

  每個人的行為只能由他自己負責,別人的卑劣不能讓自己的卑劣行徑正當化,更不是逃避的免罪符。

  不喜歡世間的殘酷,所以選擇了想要改變世界這條道路。覺得應該這樣做,所以選擇了戰斗。就算覺得害怕,就算感到嫌惡,就算有多么地想從中逃走,羅蘭還是覺得自己必須這樣做,所以才選擇了戰斗。根本就不需要其他理由,靠著這樣一股沖動,羅蘭才能選擇與李林對立。

  或許這只是自我滿足。僅僅只是無法忍受這樣的世界——連選擇取舍都無法如愿的殘酷世界。所以要破壞它、改變它。

  只是——就只是這樣而已。

  “人類果然不可能輕易改變吶。”

  沉吟片刻后似笑非笑的表情回到了李林臉上,只聽他繼續說到:

  “也罷。既然你決定了要怎么走,并且堅持走下去,那就竭盡全力掙扎吧。讓我見識一下,面對人類無可救藥的本性,你能掙扎到什么地步吧。”

  留下意味深長的宣示,李林的身影慢慢消散,混沌的空間也拉上厚重黑幕。

  接下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厚重陰沉的石質平板。

  恍惚地望著那個平面——然后花了幾秒鐘才發現那是天花板。盡管注視著天花板,焦點卻無法聚集在那上面,纖細右手無意識地伸向陌生天花板,等到發現自己的手抓到的只有空氣而已…又花上了幾秒鐘。

  “呃…”

  意識急速清晰起來,恢復無感的羅蘭摸索著周圍,過了幾秒,他猛挺起身子縮成了一團。

  恢復的觸覺將涼颼颼的微妙觸感傳遞至大腦,那絕不是,衣服的質感確實存在,但那份量輕的幾乎感受不到。羅蘭接觸女裝不多,可也能猜得到理由。

  穿在身上的衣服非常、非常的薄,薄到了幾乎能透過空氣和光線的地步…

  明明精神本質是男人,羅蘭卻像是被異性看見的少女一樣,手腳并用地遮住自己的身體。

  正如猜測,布料薄如蟬翼,密閉空間內的昏黃照明照亮了若隱若現的,蒙上羞恥之紅的肌膚纏繞上一層帶著幻想氣息的妖艷和煽情,近乎裸露的身體曲線一一陣陣顫抖,叫人忍不住想要上前撫慰。

  一時間,地下室里回蕩著近似喘息的呼吸,以及吞咽口水的聲音。

  守貞、純潔和禁欲一直是教會核心價值觀之一。作為專門處理隱秘工作的狂信徒集團中最徹底最純粹的一群,地下空間內的贖罪者和安保人員日常作息是完全按照教義進行的,和那些連小孩子都不放過的禽獸神職人員根本天上地下,算得上是禁欲主義者標本。可當原本如人偶般一動不動醒來后陷入混亂時。那一瞬間神圣和妖媚高度統一的視覺沖擊,還是讓這些生理機能正常的男人們起了反應。

  尷尬的沉默中,不合時宜的鼓掌聲吸引了所有目光。

  “這可真是杰作啊,面對戰車都面不改色的圣少女陷入慌亂也如此可愛,讓人不得不感嘆,讓人不得不贊美。”

  一邊鼓掌一邊大呼小叫的正是路易,旁若無人的發言毫不掩飾骯臟的,陪同的贖罪者忍不住皺眉,而路易依然沉浸在亢奮幻想中發表長篇大論,絲毫沒有察覺到少女的身體顫抖的更厲害了,握住輕紗的手用力攥緊。

  “…真是期待你散紅落花時的表情,對,先從學會如何取悅男人開始。呃?”

  下流的發言戛然而止,當路易察覺到少女以異常高速接近時,粉嫩的拳頭填滿了王太子的視野。

  “有病就別放棄治療啊!精蟲上腦的混賬,快把滿腦子中二幻想給我修正!!!!”

  灌注全部憤怒的一拳結結實實打在下巴上,雷霆般的轟鳴巨響中,查理曼王太子如火箭般撞向天花板。

  收回延伸連線的意識,重新聚焦的紅瞳印出兩名認真待機中的部下的背影,李林端起紅茶輕茗起來。

  意識空間的時間流速很大程度取決于對象的素質和主觀認知。頭腦發達、思維敏捷的人,其意識空間的時間流速就要比外界來得快。反之,換成是腦子不怎么好,一加一等于幾都要思索半天的對象,其意識空間內說句話,外面都已經地老天荒了。

  羅蘭屬于前一類,李林和他的交流只用了現實世界的3秒就完成了。如此短的時間旁人根本無從察覺,現如今以女兒身示人的羅蘭也不可能冒風險把意識鏈接和相關談話內容泄露出去,對雙方來說,可謂絕不會泄密的第三類接觸。

  當然,整個接觸過程中,李林獲得的好處肯定最多。光是獲得的信息就足以讓這次興師動眾的行動找回零頭了。

  對羅蘭被綁架一事,李林最關心的無疑是生殖、生殖、還是生殖。

  這可不是開玩笑。路易王太子是人盡皆知的奇葩作死小能手,這種人在取向上也是不走尋常路的居多。本來這也不是什么,反正路易不是粉紅三角(rosawinkel),李林一點都不擔心羅蘭會被他給掰彎了。可現在羅蘭的身體是妹紙啊妹紙,他戴在手腕上的那個附帶娘化效果的肯普法手環只對童貞之軀才有效果…萬一王太子那啥,那羅蘭就當一輩子賢妻良母吧。

  從基因多樣性,提供更多參照比對樣品的角度考慮,男性的羅蘭顯然更有價值。畢竟男性只要保養得好,注意勞逸結合,一點都不影響造人計劃。女性的身體就沒那么方便,就算想讓她高產似那啥,人家也有這假哪假不是…

  撇開這方面的不便不談,更叫人擔心的是,萬一路易王太子是個重口味奇葩,把羅蘭玩壞了怎么辦?比如說給羅蘭帶上項圈玩散步什么的…到時候就算代行者大人親自上陣進行造人工程,羅蘭也只能咬著帕子哭訴:“臣妾做不到啊…”

  最優先確保的是羅蘭身心健康,萬幸,經過仔細檢查,羅蘭這方面一切無恙。

  此外還有一件意想不到的收獲。

  ——羅蘭的成長。

  盡管還有待確認,可那雙經歷挫敗后依然坦蕩面對蠱惑和威壓的紫瞳已經很充分地說明了這一點。

  其實這可謂理所當然,畢竟讓他成長到這種地步的,就是李林。

  他讓羅蘭親眼目睹了精靈陣營的崛起,切身體驗了種族間的差異和對立,期間還不惜讓羅蘭直面一些黑暗面的事物,正是接二連三制造出來的狀況淬煉了羅蘭。

  整個過程中,換成一般人極有可能一蹶不振,成為廢人或是順從的傀儡。在經歷了如此眾多的黑暗和背叛之后,變成這樣才是正常——然而事情并未發展至此地步,逆境和挫折反而將他培養成一個無畏之人。

  無畏有兩種:無知者無畏;知之仍無畏;知道人性險惡和前途難測的羅蘭正是后者,在遭到王太子和教會圣女的背叛后,他還是打著“改變世界”的旗幟繼續前行。

  這不是冥頑不靈要一條道走到黑,而是舍棄了之前的猶豫,決心將王太子勢力和教會當成自己的道具使用,羅蘭這點程度的意圖,李林看得很明白。

  (這樣就好。)

  培養羅蘭不是為了得到繼承者或傀儡。從這個角度來講,羅蘭的成長是計劃順利進行的證明。

  當然,現在高興還太早了。

  只不過是出現了成長的苗頭而已,遠遠談不上計劃順利完成。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考驗,面對復數人類——不光是貴族和神官,連大量被認知為“無辜”的平民在內的人群所展現出的惡意,面對無可救藥的局面時。對象能否堅持理念,測試結果將成為評測計劃階段成果的重要依據。)

  李林的意識中,一個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在鳴動,眾多同樣沒有起伏的聲音發出“附議”的贊同。

  那些聲音沒有執著,更沒有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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