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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軍靴的足音(七)

  作為決定歷史潮流方向的會談場所,一間十平方公尺的房間未免太過寒酸。網進一步考慮到與會者的身份,寒酸氣完全是撲面而來。

  這就好比大魔王落魄到每天騎著女式自行車去快餐店打工養家,同時宣布三坪房間就是堂堂魔王城一樣…

  總算家具和茶點還算拿得出手,大吉嶺紅茶和雪紡蛋糕倒也還算上檔次,要不然估計有人會忍不下去,拂袖而去。

  “只有粗茶招待客人,實在是失禮了。”

  “不,已經很足夠了。”

  “反正我們也不是來喝下午茶的,不是嗎?忍耐一下也無所謂了。”

  路易翹著腳,冷笑著輕輕地吹開紅茶的熱氣,與此對應,嘴唇變成說話的形狀。

  “如果要品茶的話,我建議換個更適合的地方。”

  真心感到遺憾似的,姬艾爾嘆了口氣,用銀匙優雅的在茶杯內轉圈子,然后問到:

  “姐妹.貞。您對齊格菲.奧托.李林了解多少?”

  完全出乎意料。

  羅蘭在會談開始前設想過各種開場白,問候、客套、天氣、局勢、典故…他怎么也想不到姬艾爾會以敵方最終BO作為開始的話題。

  驚訝是瞬間的事情,冷靜的表情毫無破綻,象征性地抿了口紅茶,羅蘭回答到:

  “一個神秘的怪人?”

  語氣有點不確定,答案則是標準范本,兩者相結合,天衣無縫。

  世人說到李林,一定會想到他的諸多頭銜。流氓大亨、拆房狂魔、神秘富豪、野心勃勃的陰謀家、用沾滿血的手數錢的死亡商人…等等。評價五花八門,有好有壞,但有一點是共通的:“非常有錢且神秘的怪人。”

  這是李林刻意塑造出來的形象,通過這種偽裝,很容易對財團各種動作進行情報操作,借此掩蓋真實意圖。模糊詭秘的“怪人”形象在人們的意識中先入為主,由此衍生出“如果是李林的話并不奇怪”的固定印象,從而遮掩了種種行為的不自然。如果不是“長刀之夜”,根本沒人會想到財團和早已淡出公眾視野的精靈陣營其實是一體兩面的存在。

  羅蘭對此心知肚明,但此刻他正以“奧爾良的圣少女”身份出席會談,從未與財團深入接觸的貞.達爾克對相關信息的了解并不會比普通人更多更深入。

  所以回答只能是官方制式答案。

  “對大多數人來說,是這樣沒錯。”

  姬艾爾苦笑著搖了搖頭。

  “一小部分人知道,李林是精靈陣營的首腦,是世界秩序的破壞者。可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齊格菲.奧托.李林是繼金母雞騎士團團長李拿度.達爾克之后,新一代‘神意代行者’。”

  對話暫停了足足五秒。姬艾爾觀察著坐在右手邊的少女,結果令她滿意。

  那種接收到超乎想象的信息后陷入震驚而無法開口的表情是貨真價實的,現在正是單方面灌輸情報,誘導思考的絕佳機會。

  “難以置信,是吧?”

  面對苦澀的笑容,似乎剛回過神的少女點點頭,姬艾爾以嘆息的語調繼續說著。

  “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那個男人是秉承神意行事的代行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母神的旨意。”

  “包括這次政變?”

  “沒錯,前幾天的慘事也是。”

  姬艾爾的語氣變得傷感起來。

  “就我們所知,那只是序幕,之后還會有更加慘烈的殺戮、毀滅、死亡降臨在大地上,最嚴重時,人類…乃至世界上所有生物都會滅絕。”

  “簡直叫人無法相信。”

  少女揚起一邊眉毛。

  “您口中的‘神意代行者’似乎并非神的使者,而是意圖毀滅世界的惡魔。恕我直言,這不像是該出自神職人員之口的言論,更不要說由閣下這等地位之人說出來。”

  木然注視著姬艾爾和從剛才開始就死盯著自己的王太子,羅蘭低聲嘆息。

  姬艾爾公布李林真實身份的那一刻,他便確定教會促成王太子和密涅瓦合流的真實用意,以及這次會談的核心議題了。

  (這太瘋狂了!!)

  正斟酌遣詞用句來說服姬艾爾放棄那個瘋狂念頭之際,只聽圣女哀傷地問到:

  “姐妹.貞,您覺得神是什么?”

  “母神是全知全能的至高存在,她造天,她設地,她創造出世間萬物,并且深愛著她所創造出的一切——圣典開篇如是記載。或許是這樣沒錯,可平等的愛著每個人,其實和冷酷地對待每個人本質上沒什么不同。”

  將生命平等的一視同仁,不分貴賤,不分老幼,一律視為一個定量單位。

  平等的尊重;

  平等的放棄;

  將生命的定量放在天秤兩端衡量得失,對存在的問題和對象進行調整、淘汰,進而確保世界“以正確的方式持續存在”,這就是對生命徹底平等的真相,也是母神和神意代行者的本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測量機器毫無區別。冷冰冰的機器是不會在意測量對象的歡笑、淚水、喜悅、悲哀、努力、掙扎——人們的情感思想對機械不具任何意義。

  “只要世界能存在下去,創造出來的生物怎樣也無所謂。當有需要時,犧牲一部分,確保多數生命的存活。極端情況下,犧牲絕大多數生命也要確保世界的安全,哪怕只剩一片荒蕪的死地——母神和代行者都是依照這套機制行事的。卑微的人類只能作壁上觀,即使結果是死亡,我們也只能逆來順受。”

  姬艾爾一口氣說完,略顯疲憊地補上一句:

  “對于神明與其使者來說,維持我們的存在是純粹的工作,沒有感情介入的余地…沒錯,神并不愛我們。”

  “該說這至少比萬物滅絕好嗎?”

  一直沉默的路易以嘲諷的腔調插了進來,羅蘭不禁默然。

  如果沒有母神——神意代行者,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呢?

  沒了神的干涉,恐怕文明的進步速度會一口氣提升,發展出超過如今亞爾夫海姆的技術體系也不是不可能。可發展到那種程度,一旦發生大規模戰爭,讓整個世界陷入滅亡的危險性也隨之增強。

  就這一點來說,母神與代行者對智慧種文明的抑制是存在正面意義的。

  話雖如此…母神和李林并非人道主義者,道德觀念更是稀薄。只要視為障礙,就會毫不留情地加以排除,當他們認為有需要時,發動世界規模的肅清也不在話下。

  被問到滅絕和肅清那個比較好的話,當然是后者——可,人們也無法對這種行徑歡呼。

  羅蘭早已對此了然于心,正是反感用非黑即白的二分法處世規則對待一切,他才最終毅然選擇背棄精靈陣營。在反對神明對人世粗暴且過度的干涉這一點上,他完全贊同姬艾爾。

  但反對并不意味著問題的終結,更不代表只要反對就可以得到理想中的未來,那只是矛盾升級激化的開始。

  李林有句刻薄話:“世界上最好做的黨叫做反對黨,只要想反對,理由要多少都有,甚至沒有理由,純粹為了反對而反對都行。但能解決問題的反對黨總是少的可憐。”

  凡人尚且如此,何況人與神之間。

  一旦鮮明地宣示反對意見,那便是人與神之間全面對抗的開始。

  或許聽起來很悲壯,很讓聽眾熱血沸騰。可很不幸的,這一次沒有可以呆在安全區域的觀眾,沒有人能一邊欣賞波瀾壯闊又血腥的場面,一邊發出贊嘆和驚呼。前所未有的災難將平等的降臨每個人身上——

  這絕不是危言聳聽。人類的戰爭在他們眼里連過家家都算不上,最多是幾群螞蟻打架。在李林制造的蕈狀云、十字形火柱面前,國家力量、英雄團隊、祈禱、哀鳴…所有一切都將在絕對的毀滅力量面前化為烏有。

  正是清楚這可怕的前景,羅蘭才殫精竭慮,探索在不觸及李林底線的前提下,尋求諸國與精靈的共存之道。這還沒弄出個子丑寅卯呢,眼前這兩位已經在盤算和神明全面開戰了…一瞬間,羅蘭實在很想拖著這兩位去找腦科醫生,好好看看他們是否腦殘。

  “為了擺脫這不合理的體系,我們應該…”

  “停止吧。”

  姬艾爾略帶恍惚的聲音戛然而止,眼睛眨了幾下,不解地望向滿臉嚴肅的少女。

  “不行嗎?”

  教會圣女歪著腦袋反問,天真純潔的聲音,猶如討要玩具遭拒的孩童。

  “你們根本沒弄明白。對神明來說,維持世界長久運作是最終目的,促成精靈陣營崛起只是手段——成本最低廉的那種。你們想廢除這種手段,造成既成事實,迫使神意承認人類陣營和查理曼的霸權。卻絲毫沒考慮過對方根本不屑與你們妥協的可能性。這種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是的行徑只會把所有人都拖進毀滅的深淵。”

  語氣態度一如往常般沉穩,但以羅蘭的修養脾性,這已是極度辛辣的斥責。與其說他是對教會和王太子的無知感到惱怒,毋寧說是對這些一言可決成千上萬人生死的大人物們的無知和愚蠢感到焦躁。

  ——這是屬于我們的勝利;

  ——今后的歷史將由我們人類主導;

  ——世界將在我們的經營之下運轉;

  ——我們人類才是世界的支配者;

  ——我們將居于世界頂點君臨天下;

  姬艾爾之前所做的發言幻化為“教會”這頭龐然大物的咆哮在羅蘭腦中回響。

  (這就是他們真正的想法——)

  羅蘭懷著哀傷和焦慮的心情這么想著。

  沒錯,不管好壞,人類都是絕對無法滿足的生物,即使得到了什么,一旦習慣已有之物,便轉而謀求得到更多更好,人類的從來都是無底深淵。

  這次也是一樣。

  得知李林的真實意圖后,教會恐懼著失去權力的同時,也在覬覦更多權能和財富,甚至是廢棄現行世界體系,建立以教會為核心,徹底支配世界的體制。

  如此一來,長久以來的信奉對象就成了最大的阻礙。

  或許教會才是最不希望神存在的也說不定…

  在漫長的歷史中,他們只是憑借母神賦予的權能才得以作威作福,說穿了不過是狐假虎威之徒。明明并非居于頂點,只是位居第二位才得到了力量,卻在不知不覺中越來越不能忍受自己位居第二的事實。趁著如今這個契機,所有野心和怨氣一口氣爆發了出來。

  于是便有了這瘋狂茶會一般的會談。

  “放棄吧,現在還能回頭。”

  羅蘭放緩語氣,竭盡誠懇地勸到:

  “無人能和風暴談判,也無人能和地震海嘯討價還價,你們是不可能駕馭神明的。”

  “哦——”

  路易故意拖長聲音,嗤笑著回敬到:

  “勇猛如圣少女,也害怕代行者的力量嗎?”

  羅蘭板起面孔說到:

  “我已經說的很明白了,你們太高估自己,同時又極度低估對手。事實上,你們臆想中的較量根本無法成立,不過是自…”

  正說著,強烈的暈眩感突然襲來,隨即化為明確的疲憊,一點點奪走羅蘭的體力。

  (那杯紅茶…)

  “你們…”

  “真是張不饒人的嘴啊,可惜這么漂亮的臉蛋了。不過沒關系,我會好好教導你該怎么和自己的丈夫說話…當然,是在床上,首先從如何取悅男人開始。”

  陰謀。

  冒出這個詞的瞬間,羅蘭已經構建起維持神智的操作系術式,即將啟動之際,突然全身一陣痙攣。

  并不是拳頭之類的直接沖擊,而是更加強力的,貫穿全身的——電擊。麻痹的腦和身體再也無法堅持,羅蘭癱坐在地。

  姬艾爾揮去纏繞在指尖的電弧,緊閉的木門打開,幾名身穿長袍的男人魚貫而入。羅蘭被伸來的手從后反綁住,同時另一只手伸來,用浸濕的布捂住了他的嘴。恐怕是類似于的麻醉劑吧,刺激的氣味從鼻腔逆行而上——溶解了羅蘭的意識輪廓。

  (完了…他們的真正目的…下一個目標…當然是…)

  思考被強制截斷,無法整合,意識迅速向黑暗滑落。

  仿佛不屬于自己的身體被抬了起來,朦朧與彷徨的視線捕捉到一男一女正在交談著什么,他們的身形輪廓漸漸扭曲,變成了一團詭異的影子。

  (…必須通知…她們…!!)

  擠迫出全身的力氣怒吼,但根本無法迸發成現實的聲音,羅蘭的意識就那樣徹底中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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