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希望英雄自己穿上自己親造的鎧甲\',這…已經實現了吧,小姐不正是英雄嗎?”
“英雄也是有各種各樣的。”
背對弟子,洛倫茨的語調沉重艱澀。
“比方說,現在的王都,互相扶持,盡可能縮小受災范圍的普通人也可稱之為‘無名英雄\',在名為‘戰場\'、殺人越多越被稱頌的異常世界里,同樣存在、渴求著‘英雄\'。對期望著能把燒起來的火撲滅,能把壞人抓起來的市民們來說,為他們挺身而出的小鬼也的的確確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英雄。待塵埃落定,需要安撫民眾的政府來說,一個容易被接受的牌也能叫做‘英雄\'。”
同樣的事情早已在歷史上重復了好多遍,稍微了解一點歷史之人看看時局就能理解到,如今的查理曼已經走到了懸崖邊上,不論最終誰獲得王位爭奪戰的勝利,不能安撫對王室持有質疑甚至是負面情緒的民眾,不用那些野心勃勃的國家和勢力動手,一場血腥的革命風暴將會刮遍查理曼大地。誰都清楚失控的暴民有多么可怕,只要他們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他們不會關心你的血統有多么高貴,家譜有多長,就算是國王,他們一樣會送上斷頭臺殺給你看。
這種時候,光靠救濟、減稅之類的手段是不夠的,被戰爭榨干的國庫也無法長時間,四面楚歌的外交困局使得從國外獲得援助也變得不可能。政府唯一能做的,是設法轉移焦點,讓眼前的困難淡出民眾視線,設法提升民眾的忍耐程度,最好還能保持舉國一致。能滿足以上要求的題材,正是“受人崇敬的英雄”和“放下一切爭執、同心協力打到的敵人”。
“通過情報操作和輿論引導,宣揚作為‘模仿的對象\'的‘英雄\',用塑造出來的臉譜化、符號化印象鼓勵國民仿效,塑造出‘強大的敵人\'。使‘忍耐\'和‘奉獻\'合理化。到頭來,兩者也不過是一張牌的正反兩面罷了。”
譬如九段坂的“軍神”們,譬如“ABCD包圍網”,譬如閃閃發亮的勛章獲得者。譬如“米英鬼畜”或是“帝國主義及其走狗”。
任何時代任何地方,“勇者”和“魔王”這樣廉價的對立概念總是存在,并不斷被加以利用。
這并不算卑鄙,只是有時候對被塑造成為偶像的人不公平。
“英雄不會讓人失望,英雄不能讓人失望——背負著這樣的十字架。踏過眾多尸體去成就上位者的野心和目的…掛著閃亮的勛章,被那些失去丈夫、兒子、兄弟的家庭質問‘你佩戴的不是勛章,而是我們親人的尸體!\'時。那位小姐該怎么回答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和正義,政客、宗教家、野心家可以剝離是非道德,毫不在乎的躲在安全的地方假國家之名鼓動年輕人去送死。懷抱著強烈的正義感走上戰場,希望能一手終結戰爭和流血的年輕人在戰爭結束后,又該如何面對自己一路走來所踩踏的累累尸骨?
不弄臟雙手,不殺人流血就能開創的和平盛世——并不存在。世界就是如此殘酷又現實的存在。
“到頭來,沒有任何英雄,只有人生軌跡被搞壞了的年輕人。和我們這些什么也改變不了的大人所留下的負面遺產…如果真有操控命運的神在撰寫那個小鬼的人生,那他一定是個不懂人心和愛為何物,充滿惡趣味的虐待狂吧。”
吐出沉重的濁氣,高舉的鐵錘再次落下。
“嗯?”
李林眉頭微微一動,隨即又恢復為無可挑剔的迷人微笑。
永遠堪稱“完美”一詞代言人的亞爾夫海姆最高執政官在身體健康方面亦無例外,在精密的身體管理程序掌控下,執政官的健康指數一直都很穩定,專屬醫療團隊僅僅因為評議會老爺爺們“御醫還是留著好”的偏執諫言而存在。
而這位“永遠健康”的大人在零點幾秒前有那么一點想打噴嚏的感覺。
(也許是身體信息誤報,之后需要仔細檢查。)
“你也會走神,真是少見。”
后方傳來殺氣騰騰的關切。李林頭也不回,以優雅的語氣回應到。
“忽然想打噴嚏,可能是著涼了,或者按照普遍的說法——有誰在念叨我吧。”
“要真是那樣。我們早就因為別人的詛咒和打噴嚏而窒息死了。”
大踏步走來的黎塞留露出彪悍的笑容,結實緊繃的肌肉散發著潤澤的紅光,黑色晶體在皮鞋下發出碎裂的聲響。
黎塞留的身后是不計其數的黑鉆碎片,就在幾分鐘前,這些晶體曾擁有酷似有機生物的外形,如今只是一堆慢慢風化消失中的硅晶體。
“你制造出來的玩意兒。不管是教育和訓練都沒做好啊。”
“那還真是對不住了,其實你可以把這些孩子當成是熱身的對象,畢竟和一國首相、還是肉搏系的神職人員交戰的機會還是挺難得的。”
輕松的談笑風生一如這兩人之間的日常交流,可他們腳下的風景卻無聲的訴說著這兩位到底有多異常。
創造出一個小型生態系統,維持著人類外表的家伙;只用了幾分鐘時間粉碎足以毀滅一國之怪物集團,身體輪廓近似怪物的人類——這兩者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世界的居民。
“實際上剛才我剛剛收到情報,派出去狙擊羅蘭的輪式突擊炮已經被干掉了。您精心遣人打造的‘白薔薇\'在戰斗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我該恭喜你一下嗎?”
“那是你教導有方之故吧。不過沒能把那么優秀的孩子留在自己陣營里,以養父來說,你可真是太失敗了。”
“恰恰相反,我覺得這才是父愛的體現。過度保護、一味溺愛那是父愛的扭曲形式,讓小孩在人生旅途中經歷挫折、積累人生經歷,默默地觀望記錄——這才是父愛的正確形式。說是這么說…不過私底下調查少年性轉后的身體數據,高價訂做等比例娃娃,還準備包括手工鎧甲在內的大量制服,一天換一套的老爺爺是不會懂得吧?”
“還真敢說…明明是擅自扭曲他人人生。不把人當人看的家伙,居然有臉說父愛,看的也真是叫人想吐啊。”
“都說了那是父愛。算了…再爭執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果,我很忙。待會兒還要試驗‘父愛料理16號\',當初學做親子料理時,可是放出過‘羅.蘭.的.肚.子.由.我.來.搞.大\'的豪言壯語,不兌現可不行。總之吶,為了重要的實驗。為了今后的戰略,讓我把靠近理想之花的臭蟲給清除掉吧。”
話音剛落,殺氣高漲的兩人從原地消失,正面碰撞在了一起。
人頭大小的拳頭卷起狂風,腳下的黑鉆碎片被吹拂到空中,一拳砸在斜劈過來的流體金屬根部,延展中的刀刃宛如被丟進火爐里的蠟燭般垮塌下來,緊跟著殺過來的長發刺穿拳頭的殘影,隨即挨上一記側肘。瞅準攻防轉換空隙,從下方刺過來的刀刃被一腳踏進地里。
——以肉搏戰的對象來說。算是比較難纏的。
調整重心避開一記上段劈腿,李林冷靜地下了判斷。
擅長遠距離戰斗的他同樣擅長近身戰,發勁、片刃之翼、魔發——涵蓋中近距離的立體攻防組合連近距離齊射的加特林機關炮也能輕松攔下,可以說和李林打近身戰是一種自殺行為。唯一的懸念不是輸贏,而是尸體會變成幾塊。
如今,這個“絕對”的概念被打破了,黎塞留正毫不留情的猛砸那道看似牢不可破的墻壁,拳頭的狂風暴雨下,利刃之壁猶如風中殘燭般岌岌可危。
最原始、最古老的武器——拳頭,壓制住了尖端科技武裝起來的利刃。聽起來簡直像是故事里才會出現的場景,此刻真真切切的上演了。
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可不是某個上年紀的老爺爺在對圣少女的愛慕之心鼓舞下領悟了阿賴耶識,小宇宙熊熊燃燒。化身為愛的戰士,和某重度親子控鬼父BOSS大戰三百回合——這種匪夷所思的緣由。黎塞留能跟李林斗個旗鼓相當,完全是因為更現實、更突破常識的原因。
——真虧他能用那種方式進攻。
李林的嘴角微微翹起,刀刃般銳利的拳風呼嘯而過。
“身高210公分,體重210公斤,能有這種哆啦A夢一樣的身體。推測身體機能增幅后,肌肉纖維密度為正常人的52倍。拳頭上附著的高周波振動,原本是施加在金屬材料上,用來切割金屬的,由肉身施展出來…你是不是該去找個腦科醫生檢查一下比較好?”
“不勞你費心。”
“前后左右活動范圍都能達到140度的關節也跟作弊一樣,看樣子還要找個骨科大夫。”
縱身后躍避過反打過來的拳頭,李林在20公尺外輕盈落地。
與他相對峙的,已經很難說是人類。
手腳脖子全部轉向不可能的方向,連脊椎骨都像蛇一樣彎曲,以一只腳立足,垂向地面再反轉到背后的腦袋炯炯有神正盯著他。
這可不是一句“骨骼驚奇”就能一筆帶過的了,那個像八爪魚一樣扭動的身體,正常情況下應該是尸體才對。
“平衡感似乎也和一般人不一樣,年輕時是水手嗎?”
“…眼睛還是那么毒。”
與暈船相對,暈陸地的病癥是存在的。
出生在船上,人生80%在海上度過的疍民上岸后會出現類似“暈船”的癥狀,這是由于他們的平衡感官已經習慣了海上顛簸的生活,在平穩的陸地上,身體平衡感被打亂,便會發生暈船、暈機或暈陸地。對真正的海上居民來說,大地是一個不穩定的場所。
可…如果全身關節可以隨意扭動,連頸椎都能前后左右140度活動的話,在這個正常人絕對會暈眩,更不要說反擊的世界里,暈陸地患者等于回到了海上,能輕易的立足反擊。
足以粉碎黑鉆的鐵拳;
活動范圍超常規的關節;
極限狀態下亦能用一根腳趾立足反擊的平衡感;
常識外的三種特性讓古稀之年的老人化身為全身上下長滿拳頭的八爪魚。
功放兼備且出其不意。就算知道相關情報,戰斗中依舊防不勝防。此外由于關節活動范圍異常,對手想要施展關節技、擒拿術也變得不可能,一不小心還會被那個超柔軟的身體絞殺。
(真是深藏不露的老狐貍吶。)
那邊廂。黎塞留對李林的評價也差不了多少。
表面上看,李林一直被壓著打,可實際上游刃有余的卻是他。組織防御、設置陷阱、觀察分析對手的動作、解析招數、判斷戰況、修正誤差——同一時間完成以上動作,將之揉入下一波攻勢,穩健地擴大自己的優勢。
這已經超出“天才”的領域。說他是全身長滿刀刃觸手的戰斗機器比較恰當。
(即使優勢如此明顯依然小心謹慎…比想象中更加難纏。)
正當黎塞留在內心苦笑之際,啪啪啪的鼓掌身傳了過來。
“真了不起。以一介人類來說,做到這種程度實在讓人欽佩。”
發自真心,沒有一絲虛偽做作的贊揚。
要是由品行端正的騎士在神圣的決斗中說出,會削弱對手的敵意也說不定。可出自不把道德人性放在眼里的李林之口,只會讓人心生警惕。
“真是…了不起吶。”
重復的贊嘆,語調、語速沒有任何變化,但聽在耳中卻叫人感到莫名的冰冷。
“能為這.么.一.點.小.事努力至此,人類果然很厲害,不是嗎?”
黎塞留繃緊了身體。本能告訴他,眼前的“怪物”正在褪去偽裝成人的外皮,露出猙獰可怖的真正面目。
“為了把自己的身體鍛煉成這樣,究竟用了多久呢?我認為那不光是個人修行的成果,教會內部的相關魔法研究和人體改造也被應用了吧。對這種程度的事還能這么拼命,甚至跨越個體、族群、世代,人類這種生物簡直不可思議。”
“…你到底想說什么?”
“很簡單,就是這么一回事。”
關節眨眼間全部朝反方向扭曲,反轉180度的腦袋咧嘴冷笑。
“我看一眼就能完成的事,你們樂意奉獻一生去完成。還有什么比這種勤奮值得稱贊的?”
人類的習武,歸根結底是通過長年累月的反復鍛煉練習,強化力量、速度、精準度的同時,讓身體記住招式。最終讓招數成為身體反射的一部分。因此,只要有足夠眼力和耐性,雖說不可能立即應用于實戰,但模仿招數其實不是什么難事。可,身體的柔韌度、關節活動范圍的擴展就不一樣了,除非有意識的操縱人的生理。或者改造人體,人是無法實現那種異常技能的。但李林卻非常輕易,如同理所當然的做到了。
李林的身體能力,從根本上就和人類不一樣,除了基因操作和縮退爐賦予的強勁輸出外,將人體工程學和力學到極致的自我管理能力亦功不可沒。
對李林來說,身體活動并非運動,而是腦力勞動。掌握每條肌肉、每根骨頭和臟器運作狀態,與周遭環境的狀況一道納入計算,瞬間在腦中構架出效率最高的工作,讓成噸的力量以納米為單位的精度展現。
這就是李林的“學習”方式。
例外性的強大;
犯規一樣的強大;
連“努力”都幾乎不被允許的強大;
“也就是說,現在要開始認真了嗎?”
“認真?我一開始就很認真了。如果你覺得我不使用光束武器或者其它能力是輕視你的表現,那可真是太冤枉人了。”
收攏片刃之翼和魔發,李林慢慢地將手伸向半空。
然后,用冰冷的、似乎無聊的眼神看著擺好架勢的黎塞留,左手掌朝右側一推。
只是輕輕一推。20公尺外的黑鉆之墻被挖掉了一大塊,裹挾晶鉆碎片的風暴席卷四周后,呈現在黎塞留面前的,是留在黑鉆之墻上,足有一人多高的掌形空洞。
“大型食肉恐龍要想在不破壞螞蟻窩、弄死太多螞蟻的前提下弄死幾只特定的螞蟻——不認真的話,不可能做到吧?”
簡單的一句話。讓黎塞留理解了,這戰斗的終點處等著他的,只有滿滿的絕望。
那種怪物,根本不可能贏得了。
“差不多也該收場了。雖說‘爭奪圣少女的觸手大戰\'也是讓人感動的場面,可我還是用拳頭來送你一程比較合適,嘛…一成的出力,相當于1萬噸當量的拳頭,應該不會讓你失望。”
人形噩夢咧開嘴。從眼前消失了。
身體采取反射動作之前,違和感先產生了,被反向折斷左臂無法動彈,下意識的踢開地面,抱著拉斷手臂也要拉開間距,身體卻紋絲不動。
深深插入肩頭的手指固定住了黎塞留的身形。
沒有讓指甲變長或是戴上指套,由10噸握力轉化成的五把尖刀貫穿手掌刺入肌腱,一直深入骨骼,空著的右手伸出大拇指,對準老人的肋間砸下。
人類的無論如何鍛煉。也有著靠鍛煉無法強化的弱點存在。譬如太陽、脊椎、氣管、,還有肋間神經。
民國政府軍事統計局曾經有一種被稱為“炒排骨”的酷刑,施刑者戴上牛皮手套用力按壓受刑者的肋間,受刑者往往無法承受劇痛暈厥,甚至死亡。
空手已經是如此,換成工業用的萬噸級鍛壓機或者是建筑施工的大型打樁機砸在肋間,會怎么樣?
可能還要加上電鉆。
抵住碎裂肋骨的大拇指緩慢轉動著,潰爛的骨和肉被絞緊,無聲的慘叫從黎塞留口中傳出。
人身上一共有12對肋骨,換句話說。這種讓人想自殺的疼痛還會有23次。
大拇指再度高舉,第二記重擊即將到來。
抓住這僅有的空隙,黎塞留的身體全速扭動起來,眨眼功夫。尚完好的肢體如同章魚一樣纏住李林的右手,兩腳交叉絞住上臂和肩關節,右手箍緊手腕。
腕挫十字固。以全身力量施展的關節絞殺技,以雙腳和腰背為支點,絞斷肘關節的技巧。
勝利已經無法指望,但至少換取一條胳膊的話——
抱著決死的覺悟。黎塞留的視界一點點升高。
全身肌肉強化,體重暴增至210公斤,肌肉纖維密度為正常人52倍的紅衣主教,如同羽毛一般被托舉過頭頂。
“究極——”
靜靜地、緩慢地、夾雜著一絲嘆息,臉孔被黎塞留踩住的李林說到:
“父愛鐵拳。”
沒有任何技巧和花式,掄圓了胳膊砸向地面的一拳。
以幾十倍音速砸落,10000噸——相當于廣島級原子彈三分之二的能量在觸地的瞬間釋放,一道強烈的閃光照亮了永遠晦暗的虛數空間,足以燒毀方圓數公里的高熱沖擊波將僅存的黑鉆森林襲擊壓垮、吹散,火球和濃煙不斷翻滾上升,最終化為一朵蕈狀云。
“呼——”
長出了一口氣,李林撣去外套上的浮塵。
他所站立的地方,是猶如隕石坑或核爆炸中心一樣的坑洞底部,四周到處都是燒紅的石頭和正在冷卻凝固的巖漿。黎塞留——如同字面意思所表達的,不留一絲痕跡的消失了。
被直擊命中的瞬間,紅衣主教就和地面的一部分蒸發了,連一根頭發都沒有剩下。
面對自己一手造成的勝利和慘狀,李林再次嘆了口氣,然后低聲自語到:
“接下來…羅蘭那邊好像也結束了,我還是快點回去吧,下次作戰會議前還有一點時間可以練習一下廚藝。這次要做什么好呢?英格蘭人的棟鳥派?蘇格蘭的國菜‘哈吉斯\'?羅馬人的‘黃道十二宮\'或者‘特洛伊木馬豬\'?”
思索著該做什么黑暗料理的亞爾夫海姆執政官信步走出坑底,對身后的坑洞、周遭風化消失中的黑鉆看也不看。隨著他的身影消去,所有的一切歸于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