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羅蘭那家伙還是這么干了啊…”
“你一點也不驚訝呢。”
偽裝補給艦“瑞達”號的聯絡室內,通信界面里的特里斯坦.馮.維特爾斯巴赫少校一臉嚴肅端正,似乎也看不出有類似“驚訝”的反應。
一半源于榮升浮空驅逐艦“羅嚴塔爾”號艦長的特里斯坦少校嚴格自律的性格,另一半則是——
“那種事老早就知道了,畢竟我們是死黨嘛,要說驚訝的話,卡斯帕爾會被修理的那么徹底倒是讓我驚訝了一下。”
后勤部帕西法爾上尉摘下軍帽,搔搔頭發,借著這個動作,有些凌亂的心也得到了梳理。
“從各種角度考量,走到今天這一步可說是遲早出現的必然。”
“是的,我們都很清楚那家伙的脾氣。”
“不是。”
帕西法爾揮斷,總是慵懶的臉龐少有的嚴肅起來。
“羅蘭和執政官之間的沖突,與其說是性格決定命運,不如說是兩種思想發生碰撞,引發對立的結果。”
特里斯坦一言不發,軍人公開談論政治在防衛軍是一種忌諱,有查理曼軍人干政的鮮活案例,頭腦發熱的極右翼份子在這方面的發言也不得不低調許多,一介少校艦長的特里斯坦在涉及最高領導人和國政的根本思想問題面前,只能選擇沉默。
“老友之間就別擺出矯枉過正的樣子了。軍人不能干預政治是正確的,但軍人不懂政治也未必是好事。”
帕西法爾笑了笑,繼續說到:
“一般認為羅蘭思想上傾向于自由派。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不過和自由派‘精英治國’的共和思想相比,羅蘭走得更遠。他期望的是‘種族共存,民眾享有監督和批評權力階層的權利’,最好是國家領導也能從民眾中誕生,而不是被門閥貴族壟斷。”
說的直白點,就是“民主”。
“我們的新秩序不也一樣嗎?”
放開拘束的特里斯坦反問到。
身為維特爾斯巴赫家嫡長孫。他能有今日的成就,并非仰仗出身。完全是靠自己的才能和辛勤努力。同樣,像卡斯帕爾不是精靈出身也能進入親衛隊。這些都實打實的證明亞爾夫海姆絕非權貴把持的社會架構。
“國政大權被門閥貴族壟斷”這種事情在亞爾夫海姆是看不到的,至少特里斯坦沒見到過。
“把門閥換成種族呢?”
面對好友尖銳的提問,特里斯坦的沉默染上些許心虛的色彩。
亞爾夫海姆的公民依據種族被劃分為五個階層:管理階層基本被第一階層的精靈和第二階層有精靈血統的混血兒把持。第三階層的矮人、侏儒和第四階層的獸人也能獲得一些職位,第五階層的人類基本無緣公職,加入軍隊是他們出人頭地的唯一機會。
可預見的未來內,這種體制都不會發生動搖,而且在與查理曼的戰爭,甚至是把整個世界踩在腳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這種體制還是會繼續推行下去。
造成這種態勢的原因絕非某些自我陶醉之輩掛在嘴邊的“吾等乃是神選子民,支配其他種族乃是吾輩與生俱來的神圣使命”——這樣單純且絕不美好的幻想那么簡單。歸根究底。以少數種族小集團君臨其他種族人口占絕大多數的版圖時,這種手段有其必要性,有時候還會以大屠殺來強行推行。
不用舉出過去的歷史。看看諸國如今在殖民地干的勾當,大致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更加根本的問題是,我們這一族被壓制了太久,10個世紀以來的不愉快回憶不會簡單消失。不管宣傳機構說什么‘寬恕是強者的特權、‘支配種族的氣度是一種美德,效果也不會達到預期。公眾只知道‘我們勝利了,現在該我們說了算了。”
帕西法爾的笑容多了些許苦澀。他的論調簡直把自己的同胞描繪成了盜賊之類的卑劣存在,可就他所知。迄今為止的歷史中,戰爭獲勝的一方對戰敗者所做的事情比盜賊惡劣千百萬倍。
“考慮到民眾迄今為止為戰爭做出的種種忍耐,由此產生的‘補償需求至少要得到一部分滿足,推行‘公平但有差別的體制就是必然之舉。”
“原來如此,主張‘平等的羅蘭是不可能接受這一點的。”
“如果是這樣還好,千百年來社會不平等現象一直存在,今后也將會一直存在。身為理想主義者但又不缺乏現實主義眼光的羅蘭不會看不到這一點,所以在治理薩爾巴杜特區時并沒有采取激進的改革政策,而是盡可能溫和的調整利益分配,以盡可能小的代價彌合各方沖突。恐怕當時他是想以薩爾巴杜為基礎,驗證他的主張,為日后進軍議會,走議會路線改變國體做準備。”
“既然如此,那他僅僅為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而貿然行動就未免太感情用事了,都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了,為什么不再忍耐一下呢?”
特里斯坦撫弄著下巴,一臉不明所以。看著對軍隊以外的事物欠缺敏銳和彈性思維的老友,帕西法爾聳聳肩膀,長嘆了一口氣。
“因為他已經發覺到了,攔在他的主張前面的最大障礙不是別的什么,就是執政官本身啊。”
“怎么可能,那位大人的氣度…”
“正因為氣度足夠寬大才麻煩。”
帕西法爾靠近一些,略顯陰郁的表情逐字逐句說到:
“知道嗎?特里斯坦。對民主這種追求全體平等。為權力設限的思想來說,一位有道明君和他足以被流傳千古的德政比一萬個暴君及其罄竹難書的罪惡更具有殺傷力。”
“暴君們的屠殺和罪惡只會激起民眾的憎恨,或許一時間看上去似乎被鮮血鎮住。可平穩的表面下卻塞滿了憤怒的炸藥和反抗的燃油,只要某個時機投入一點火星,劇烈的爆炸就會粉碎一切。從這一點說,民主的建立恰恰是需要暴君的。那么明君呢?民眾發現他們無須關心政治,不必游行示威甚至于流血犧牲就能得到優渥的生活,空閑的時候還能抱怨幾句,把一些不如意推到主君的身上。且不用為此付出什么代價時。誰還會在意自己能否對國家發言,上位者的權力是否被限制?恐怕到時候大多數人都會歡呼著擁抱吧。屆時主張民主的人自然站在了大多數人的對立面。因為他們是否定民眾幸福、否定大多數人抉擇的那一方。對提倡尊重多數意見的民主主義來說,這不啻于最大的噩夢。”
“也就是說議會路線從一開始就行不通嗎?”
“失敗的可能性至少有八成。”
帕西法爾笑了笑,把其它一些設想收回心底。
在他看來,李林對議會的定位與其說是限制君主的立法機構。不如說是應對社會狀態的調整機構,通過議會接納各種意見,適當時通過立法和議案對體制進行某種程度的調整。從而保持國家運作效率。
以那位大人一貫“允許提意見,但決不允許反抗”的行動原則來看,此事成真的可能性在九成左右。
退一步說,那位大人真的允許羅蘭的小動作,對民主思想也是極端難熬的試煉。畢竟和相比,民主共和最大、最明顯的問題就是“決策緩慢”。由于意見眾多,為了平衡各方利益訴求和責任。討論勢必會花掉不少時間。更嚴重的是民眾那一邊,他們關注的是決策的結果給自己帶來的影響,而不是大人物的想法和決策過程。當他們擁有選擇代表的權利后,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的用手中的選票懲罰背離自身利益的政客——不論那些利益訴求是否合理,也不在乎是否會引起其他人的反彈,會不會撕裂社會,將國家帶入內耗動亂。
最終民主變成民粹,整個社會變成一個容納極端分子和精神病人的巨型精神病院。社會發展停滯,內亂波及每個角落。此時執政官再出來收拾殘局。宣布恢復秩序和經濟時,可愛的人民們一定會歡呼著擁抱。
可以說議會路線一開始就注定會以失敗收場。
另一個不能說的,是體制內,“第二人”的存在是微妙且危險的。其中涉及權力斗爭,里面的水可是能淹死人的。
“更要命的是,我們的壽命很長,那位大人更是不朽的超越種。”
精靈的平均壽命是300年,一代精靈的時間內人類換了好幾代,至于超越種的李林…恐怕幾十代人類的有生之年都看不見,也等不到孫子把他駕崩的消息燒到地下了。
“原本君主的弱點就在于運行良好的程度取決于君主個人能力這一點上,開國之君雄才偉略,之后的繼位者每況愈下,到末代君王慘不忍睹的例子屢見不鮮。民主主義者和共和主義者原本還有‘保留種子,等待時機’這一選擇,只要不讓思想傳承斷代,他們總能等到王朝沒落時揭竿而起的機會。但這一點在新吉爾曼尼亞治世的時代是行不通,不說那位大人,光是我們自身的壽命就足以讓他們消失在歷史長河里了。在‘時間’這一最強的劇毒面前,任何思想主張都會和美女一樣漸漸褪去光華,最終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
“那么,羅蘭其實是…”
“他大概也是察覺到這一點了吧,等到我軍的軍靴踏上香榭麗舍大道,民眾和士兵熱淚盈眶地歡呼‘吾皇萬歲(heil!mein.kaiser!)’之時,他的理想,還有世界都會沿著不可逆的宿命軌道運行。對他來說,這可不是什么值得歡欣鼓舞的事情,因為童年的經歷,羅蘭最痛恨的就是蠻不講理,強行把結果施加給別人的宿命論。”
宿命會讓人停止思考,還會使自由意志變成毫無價值的廢物,而“不可抗拒”這種特質恰恰正是李林新秩序的最大特征。
“羅蘭…”
帕西法爾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將他的猜想說了出來。
“他多半是察覺到這一點后,想在世界進入安定之前投下一絲波瀾吧,最差情況下他也會想方設法保留其思想主張的種子,期望人們小心呵護,能在遙遠的未來發芽。相信人們的善意,相信遙遠又渺小的可能性,為此挺身而出。”
“真是…波瀾壯闊又愚蠢的想法啊,這種浪漫主義的構想倒是很適合他這樣的理想主義者。”
“他就是這種人。接下來他會設法幫助查理曼,讓我軍無法取得輝煌勝利,借此謀劃交涉吧;最壞的情形,會去找個像伊謝爾倫要塞那樣堅固的設施來作為根據地,組建個‘伊謝爾倫共和政府出來和執政官打擂臺也說不定,依靠完備的防御設施和‘雷神之錘,沒準真能成功哦。”
“這種會讓人誤解你參與叛亂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特里斯坦壓低聲音警告到,在內心為某些地方格外遲鈍的友人嘆息之后,他又問到:
“那么你呢?”
“怎么?”
“羅蘭和卡斯帕爾都在人生歧點上做出了抉擇,我則是早就決定要作為軍人為國家奉獻一切,剩下還未決定人生去向的只有你了。你那全身上下唯一有價值的腦袋該不會還是在盤算著直到退役前都當個薪水小偷,退休后拿著退休金過完剩下的日子吧?”
“真不愧是特里斯坦,真了解我啊。”
不好意思的搔搔頭,總是慵懶又有些孩子氣的帕西法爾臉上露出向往和幸福的表情。
“嗯,上尉階級的退休金和養老金應該足夠我和另一個人過上樸實的生活了,要想生活再寬裕一點的話…我還能用退役軍人的身份和后勤部的關系去查閱軍史檔案,當個業余歷史作家賺點外快,再有一個像獨角獸一樣俊美,泡得一手好紅茶的兒子…每天能喝上加白蘭地的紅茶。我想這樣的人生大概是最適合我的了。”
“在這之前先把薪水份內的工作干好。”
控制住按住額頭的沖動,特里斯坦教訓到:
“我已經懶得探討你的個人作風是否符合軍紀的問題,但我希望你至少要清楚,支付你薪水、退休金、養老金的可是軍隊,最起碼對得起納稅人的血汗吧。”
“了解,了解,少校大人。如果亞爾夫海姆不能千秋萬代的話,辛辛苦苦換來的退休金向誰要?所以呀,我是為了老年生活的安定才參軍。作為一個有始有終的軍官,我一定會好好工作的。”
“那就好。”
特里斯坦強忍胃疼的臉孔從通信界面消失,帕西法爾長嘆了一口氣,整個人像灘爛泥一樣趴在桌子上。
當初軍校里形影不離的四人組,如今分裂成敵對的兩邊,縱然早有心理準備,接到這個消息時的沖擊和傷痛并不會因此減輕。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帕西法爾不用上戰爭,基本上不可能和羅蘭正面交戰,可站在一旁看昔日好友相互廝殺,卻未嘗不是更加悲哀呢?
“好想早點退休啊…”
泄氣的話語不自覺的漏出,不等他繼續多愁善感,刺耳的警報撕裂了和平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