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料味,仔細分辨的話,能分辨出漆料的味道,加上整個空間內沒有一絲灰塵的整潔,不難想象出這條戰艦應該是舾裝完畢沒多久的新造戰艦,和同為新造艦的奮進號狹小且充滿異味的艙室形成了鮮明對比。
平常的話,密涅瓦會仔細觀察、記錄這條戰艦的每一個細節,雖然每一次和查理曼戰艦的對比都會令她沮喪,但她依舊會不屈不撓的收集潛在對手的每一個細節。
此刻密涅瓦只是緊抱著雙腿,將臉深深埋在膝間。
燙金墻紙、雪花膏雕飾、象牙文具、高檔家具——秉承精靈一貫追求高大上的暴發戶思維,大帝號的軍官艙室也是極盡奢華之能事,洋溢著巴洛克風格的參謀艙室別說給那些校官參謀用,就算給查理曼的貴族將軍們用都嫌奢侈。但無論多么舒適都不能改變這間房間正充當監獄職能的事實,鍍金座鐘發出枯燥單調的運行聲響,心跳和呼吸隨著座鐘的節拍在鼓膜上鳴動。
任誰也無法將眼前活尸體一樣的頹廢少女和那個充滿主動的堅毅王女聯系在一起,可自從和李林共進午餐之后,她就一直保持這個樣子,飽受沖擊的腦袋里不斷翻騰著絕望的疑問。
李林究竟是什么?對母神來說,我們人類又算什么??今后我們到底該何去何從?
三個問題互相關聯,從某種角度來說,其實就是一個問題——李林。
最開始,密涅瓦和其他人一樣,認為他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一個用沾滿鮮血的手數錢的死亡商人。他渴望戰爭并不是因為戰爭會幫助查理曼變得更好或者變得更糟。他根本不在乎這一點,同樣也不在乎因此陷入戰火的平民的死活,不管那些死于戰火的是人類還是獸人,是查理曼人還是阿爾比昂人——他只關心戰爭帶來的利潤,為此不斷編寫盛大的、充滿鮮血和火焰的劇本,然后付諸實施。稱他為世界扭曲的根源亦不為過。
然而當羅蘭揭破李林就是神意代行者的那一刻。將他的發言和行為聯系到一起后,密涅瓦感到的,只有滲透骨髓的寒意與恐懼。
那種冷漠是怎么回事?
以絕對理性冷靜的觀點剖析事務,選擇最為正確的手段將之貫徹,不論何時都保持著幾近冷酷的冷靜——乍一聽會覺得優秀的政治家都有這種素質,黎塞留、伊麗莎白女王就很好的貫徹了這一點。至于不把人當人,密涅瓦的王兄們在這方面恐怕也不輸李林,那兩位由于偏執地拘泥于自己的價值觀,以至于將除自己之外的一切都視為單一物體。其中也包括血親。以李林身處俯瞰一切的地位來說,視眾生為物件似乎更是理所當然。
李林的言行思考都讓人覺得在他身上一切皆有可能,沒有什么是他辦不到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可是這個似乎無所不能的神意代行者身上唯獨沒有熱情。
黎塞留、伊麗莎白、王太子、第二王子——幾乎所有的上位者都能面不改色的殺害人、出賣人,不會因此感到愧疚和良心苛責。可他們終歸是抱著某種目標、某種希望行動的,其目的和手段的正當性固然值得商榷,心情卻能夠理解。有想打到的敵人。有可以發泄恨意的對手,有可以追求的目標。人才會有充實感。在追逐那些東西的時候,才能忘記絕望。可李林呢?他究竟相信著什么?追逐著什么?那個描述自己一行人和世界未來時,語調如同觀察昆蟲的學者一般的男人真的有相信過什么嗎?寄宿在他心底深處的到底是——
激烈的寒意襲過身體,身體更加縮攏了一點。那雙蘊藏著非人氣息的紅瞳掠過腦海,不是比喻,和自己侃侃而談的絕非人類。他到底“是什么東西”?那雙連絕望和希望一并吞噬的紅瞳究竟是在哪個地方誕生的?被恐懼侵蝕的思維發散出更加恐怖的疑問。密涅瓦感到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快要發抖的拳頭用力握緊。
窒息的空間內混入艙門解鎖的聲響,條件反射地將視線轉向開啟的門口,空轉的腦袋里冒出“是審訊者還是其它花樣”的疑問之時,一張不算太過陌生的臉孔出現在眼前。面對卡斯帕爾繃緊的表情。不知該如何應對的少女重新將臉埋進安全的膝間。
還沒到用餐時間,負責詢問的不穿黑色制服,也不是獸人。這個人現在來這里究竟是要干什么?
疑問一閃而過,很快就被空蕩蕩的腦袋過濾掉,就在思維即將再度騰空之際,陰沉的聲音和艙門關閉的響聲一道鉆進耳朵。
“真是可笑…”
冰冷的怒氣揮發入空氣之中,毫不掩飾輕蔑和憎惡的目光刺痛肌膚,確信對方絕非為公事而來的密涅瓦使勁捏緊快要發抖的拳頭,自語一般的聲音繼續說著。
“…這種頹廢的女人居然是一國的王女,真叫人難以置信。會以為那家伙是被女人迷得團團轉…我是腦子不對勁了嗎?明明早就知道那家伙不可能成為出色軍人的。”
“出色…軍人?”
細如蚊蚋振翅的自語沒逃過野獸的敏銳聽覺,瞥了一眼依舊蜷緊身體的女孩,卡斯帕爾摘下軍帽,用力搔了幾下頭發,重新戴上軍帽時,帽檐下的雙眸已經不再有迷茫和焦躁。
“沒錯,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其技術和力量全都是用來向國家和組織奉獻的。一旦命令下達,違背感情也好,不符合倫理也好,我們都會不折不扣的執行。軍隊就是這樣的暴力機器,做不到這一點的家伙,無論多優秀,都稱不上是出色軍人。”
頓了一頓,卡斯帕爾開口說到:
“就好像羅蘭那樣。”
從第一眼看見羅蘭開始,卡斯帕爾就把那個有著堅毅眼神的男孩視作自己最大的競爭對手。之后在亞爾夫海姆的日子里,卡斯帕爾更是將羅蘭設定為自己必須超越的目標。
說是為了引起注意也好。是小孩子的倔脾氣也好,或者說純粹是和他有莫名其妙的孽緣也罷,總之卡斯帕爾就是不想輸給羅蘭。為了實現這一點,他默默揮灑汗水,歷經艱辛后終于獲得了回報。成為了光榮的親衛隊少尉,可以經常在執政官面前出現。接受重要的任務。在旁人眼中,卡斯帕爾的前途一片光明,未來縱然不能進入總參謀部,也能打拼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可只有卡斯帕爾自己知道,這并不能令他感到滿足,因為這些都不能成為他超越羅蘭的證明。
他并沒有灰心喪氣,因為他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和羅蘭在戰場上相遇。
“他是個很單純的人,一個老好人。”
這種性格其實不算問題。但在政治的世界沒有好人生存的空間,羅蘭的特殊身份、他的政治傾向、他的價值觀更是注定了他和執政官之間遲早會爆發沖突——卡斯帕爾對這一點心知肚明,一直以來的努力正是為在那一刻證明自己超越羅蘭而準備的。
如他所料,羅蘭最終采取了形同反叛的行動,和羅蘭對決的舞臺如愿降臨了。
一切都按照預想進行,說是順利也沒什么問題。
可…為什么?
明明早就做好心理準備的。
褪掉手套,凝視著左手手掌,看似光滑柔嫩的手指殘留著些微槍繭的痕跡。
明明早就已經習慣了殺人這件事。
為什么真正面對羅蘭時。卻無法下手?
——你為什么沒察覺到?
閃過卡斯帕爾腦海里的,是尼德霍格對自己的指責。
羅蘭在浮游巖石群中不斷閃躲。捕獲了反射單元和機動雷達的位置,成功侵入了反射單元的操縱回路,破壞了艦隊主要偵查力量。打從交手開始,羅蘭就已經察覺了機動雷達的存在,之后的纏斗就是為了確認其位置。如果那時候稍微懷疑過羅蘭的行動,對其行動軌跡進行記錄分析的話。或許事先就能采取措施防止之后一系列錯誤也說不定。
——你有進行過確認嗎?
沒有。
卡斯帕爾壓根就沒想過這種事情。
將藏身不同位置的機動雷達找出來,鎖定反射單元的位置,規劃反擊的路徑,論證其可行性,選擇合適的時機。調整腦量子波的感應波長…哪怕是和平時期,上述作業也是相當龐大的工程,需要相當的時間、精力才能完成,更不要說在間不容發的戰斗中,由一個人完成這件事。
羅蘭卻突破了常識的藩籬,漂亮的策劃并完成了反擊。
如果卡斯帕爾意識到這一點的話——
“這是你的失態。”
記憶中,尼德霍格以冷淡的語氣如此總結。
被榮耀光環包圍的親衛隊中,“失態”和“解職”、“開除”往往緊密相連,無能之輩和喪家犬的牌子將會伴隨其渡過余生。
是因為天真,還是軟弱?還是說僅僅只是自己還不夠成熟,還不遠算不上是出色合格的軍人?
這不可能。
這絕不容許。
(我是…出色的軍人,比任何人,比羅蘭更加出色…!!)
烏黑的聲音在腦海一角翻騰,卡斯帕爾深深呼吸,快要發作的情感被壓抑下去,冰冷的眼神重新打量一動不動的少女。
“話說回來…”
卡斯帕爾插著腰,俯視著密涅瓦說到:
“等那個老好人看見心愛的女人…會露出什么樣的表情呢?”
卡斯帕爾扯了扯領帶,臉上微微浮現出扭曲的笑容,雪白的犬牙從唇縫中露了出來。
異樣的寂靜充斥拘留室,吸音材料和防自殘的軟墊不光將外界的聲音隔絕,似乎也將房間內的聲音抽干了。真空一樣的房間內突然響起鎖定解除的聲響,襯著軟墊的氣密門滑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法…”
“你看上去還不錯。”
法芙娜揚起手臂,制止羅蘭說下去,轉身朝身后白了一眼,通道盡頭的拐角處閃過黑制服的一角。
“如果想聽的話。光明正大的過來聽也無妨,不過熱衷當鼴鼠和偷窺狂的黑龍族之流,還是喜歡用竊聽的吧?”
沉默了片刻,隨著一聲咂嘴,連拘留室里都能感受到的敵意慢慢消失了。
“切。好歹也是龍族,當上什么親衛隊的隊長后就和狗一個尿性了。”
“那個。法芙娜殿下…”
“把‘殿下去掉吧,我現在不過是在這條船上蹭飯吃的囚徒,還叫‘殿下什么的是想取笑我嗎?”
法芙娜擺出苦笑的表情,朝目瞪口呆的羅蘭眨著眼。
“你的養父多少還顧忌著和龍族的盟約,我在這條船上還是有一點行動自由的。”
“是嗎…”
順著低落的聲音,羅蘭坐回了床墊。
這是可預期的事情,不過事到如今,這種事也無所謂了。
“精靈陣營的技術確實沒話說,以前坐人類的船旅行簡直和噩夢一樣。吐的昏天黑地不說,船上還都是腌制食品。這艘船上至少甜點還不錯,大廚的手藝也不錯,就是品種單調了點。”
羅蘭的嘴角彎了起來。貴為防衛軍總旗艦,大帝號的伙食精美程度就算拿到高級飯店的餐桌上也不會跌份。加上考慮到親衛隊可能會和執政官一起搭乘,考慮到親衛隊隊長對甜食近乎瘋狂的愛好,儲藏庫的大小和專業廚師的配置更提升了一個級別。就這樣還嫌甜點種類太少…龍族都是和糖尿病無緣的異形嗎?
“有什么喜歡的甜點嗎?”
羅蘭順著話頭問了出來,法芙娜眨著眼。認真思考的臉孔不時閃過取舍的艱難。
“是叫…‘巴菲還是‘巧克力圣代的那種冰果吧。”
第一次聽見她會發出如此青澀的語調,羅蘭馬上探出身子說到:
“我知道一家不錯的冰淇淋店。在亞爾夫海姆菩提樹下大街…”
盎然的聲音驟然低落,前一刻還露出期待的表情又黯淡下去,少年將雙手重新放在膝蓋上。
——一切都毫無意義,放棄吧。
疲憊的身心內再次響起空虛的回音,離開餐廳后,心底里不斷回蕩著這個呢喃。
“和那家伙…李林談話過了吧?”
感覺到對方在自己身邊坐下。溫柔的聲音和帶甜味的香氣傳了過來。
“啊…是啊。”
“他說的很正確。”
沒有疑問,用的是肯定式,換成任何一人也會這么說。
沒有人可以比李林更正確,他永遠都很正確,總能找到一些格言似的東西論證他的正確性。而且最后每一次事實都會證明他是對的。
這樣的李林告訴了羅蘭,他所期望的互相理解最終會帶來什么——即使展現出些許可能性,人類也不會改變,可能性在拘泥于眼前利益的規則受益者眼中是可憎的混沌,由此產生的矛盾和沖突不斷積累,最終依舊會導致一場全面戰爭,直到一方或者所有人都倒下才會結束的血腥殺戮。
這只是假說,可只要仔細思考就會明白,這根本是無從反駁的必然。
包括人類在內的智慧生物從歷史中學到的,就是什么都沒學到。為了維持現狀,在為了眾多生命的大義之下埋葬與精靈共存的可能性——這恐怕是人類和獸人眼中最妥當、同時也是最現實的對應手段,沒有人會對此有異議。承認精靈,并讓他們參與到制定世界規則的層次——沒有人可以容忍,沒有人敢想象。
“每次都是這樣,每次想去做些什么,結果卻都事與愿違。不管我怎么掙扎都沒用…”
挑戰現實,卻一次次被現實壓倒,最后被困在現實的牢籠中動彈不得。連指責都顯得蒼白無力——精靈、人類、獸人、想要改變世界的、想要維持秩序的、像李林那樣超然的,面對只是停留在假說、說到只是可能性、沒有人能夠予以肯定的“該有的未來”時,大家都抱著相同的不信任,選擇了他們認為最妥當的選項。羅蘭無法去責備這些為了守護世界而采取的行動,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立場,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正義,他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去否定和自己存在差異的思想,更不能否定“當前條件下李林的策略最有可能根絕紛爭”這一事實。
因為不是“正確”的一方,最后只能落得這種結局嗎?世間萬物只能在封閉可能性的體系下循環,除此之外的一切最終都只會邁入悲劇性的終結嗎?如果這就是唯一的真實與真理,也太過悲哀了。
“現實總是殘酷的。”
溫柔的臂膀攬住少年,手指笨拙又輕柔的撫弄那一頭栗子色的頭發,安心的感覺和對方的體溫一道傳遞到少年的心里。
“過去,我還在龍族的時候總以為只要按照道理和規則去執行,世間就不會有紛爭,連這一點都不明白,相互廝殺掠奪的智慧種簡直和野獸沒有分別。”
話語中沒有緊張感,也沒有平時對話時保持距離的疏離,沮喪的心里涌起一股溫暖。
“后來我承擔了觀察智慧種社會的任務,120年來游走諸國,接觸了不同的人和事。慢慢的,我明白了,只靠言語無法改變也無法拯救,光是正確也不一定能讓事情順心隨意。有些事,沒有拼了命去碰撞,不懂得失去的痛苦、背負事物的沉重,是不會理解的。”
耳邊的呢喃和李林的背影重疊在了一起,恐怕法芙娜也認為李林所說的一切確實合理,面對不想改變的世界和人們,唯有強硬手段才能獲得效果。
就在羅蘭咀嚼著苦澀時,耳畔傳來“這樣或許是沒錯”的呢喃。
那是刻意壓低聲音的密語,甜甜的汗味撩撥著鼻腔,臉頰傳來豐滿柔軟的觸感。
“可世界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不是在故步自封中成就的,正因為除了殘酷的現實之外尚有容許‘稚嫩和‘天真的慈悲,世界才能一步步走到現在。所以——”
正如法芙娜所說的,或許生命就是無法徹底洗去天真幼稚,各種各樣的理想總是和現實存在這樣那樣的距離,可就算如此——
世界不是一蹴而就的產物,而是籍著生命與生命之間的聯系與努力的積累才能逐漸實現的存在。能夠讓那樣存在維持下去的,一定不是拒絕相信,封閉了可能性的“絕對正確”。
“相信自己的選擇,堂堂正正的走下去吧。機會很快就會到來,到時候不要猶豫,乘上你的‘獨角獸吧。”
耳畔的呢喃溫柔卻又包含下定決心的堅毅,不等羅蘭做出回答,櫻色嘴唇落在了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