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與地獄只有一線之隔。
這樣的比喻經常被引用,當比喻變成現實呈現于眼前時,帶來的震撼遠遠超出密涅瓦的預想,之前做好的心理準備瞬間化為烏有。
自羅蘭就任總督以來,特區實現軍政分離,提坦斯受到嚴令束縛,除了憲兵,基本還算安分守己。特區之外的駐軍沒有這層束縛,完全是用憲兵政治和恐怖手段來治理占領區。
在占領區,提坦斯將當地的學校統統關閉,成千上萬的人作為奴隸勞工送往查理曼。戰事開始以來的半年內,大約有20萬成年男性被裝上火車為查理曼的工農業服務,僥幸逃脫的卡斯蒂利亞人也要面對占領軍的殘酷剝削,食物、牲口、車輛一無所剩,違反宵禁命令或在外被查出沒有通行證則難逃一死。為了有效遏制游擊隊的活動,可能藏有游擊隊的農舍統統被付之一炬。在冬季和初春,農民的處境就更危險了,零下十幾度的寒冷天氣里,很多農民被剝得一絲不掛,隨后被趕到荒野和樹林里等死。此外,提坦斯還實行殘酷的人質槍決法,比如在洛格羅尼奧地區,一輛提坦斯運輸馬車壓上了地雷,附近幾個村子的男性居民全部被處死,所有的房屋都被夷為平地。
提坦斯的暴虐并未帶給他們期盼的那種“安寧”。相反,由他們自己一手挑起的種族仇恨如同工廠流水線一般源源不斷地生產出恐怖活動和抵抗組織。與此同時。普通刑事案件成倍增長,由于占領軍直接參與黑市買賣和走私活動,加上原有的地方治安機構被裁撤或弱化。社會秩序瀕于崩潰,搶劫、偷盜的行為日益猖獗,一些治安混亂地區大白天都鮮有人跡,形同廢墟一般。
失去秩序和法律的世界里,唯一通行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強者生,弱者死。僅此而已。
對無力的弱者們而言。這個人間便是地獄,還是最底層的那種。
密涅瓦彎著身子拼命干嘔。明明已經連酸水都吐不出來了,臉孔也泛著綠色,眼前恐怖的一幕依舊像一個魔鬼一樣緊緊攥著她不放,一旁攙扶著她的格洛莉亞也是一臉的惡心與憤怒。
這是距離塔爾斯村僅20公里的阿爾塞村。2小時之前,一群不速之客剛剛光顧這里,留下一副野蠻血腥的景象后揚長而去。房屋的門窗都被砸開,街面上到處都是破爛的家具和餐具,大部分房屋和倉庫都遭到了縱火,現在還在冒著煙,到處都是死氣沉沉的斷壁殘垣。女人們的尸體就在廢墟邊上,身上的衣服被撕得四分五裂,其中很多還是不到十五、六歲的女孩。還有很多是老年婦女,對二足禽獸而言,年齡不是問題。女人們的脖子上還套著用來絞死她們的繩索。一些婦女的頭被埋在墳墓的泥坑和糞坑里,殘留有施暴痕跡的下體裸露在陽光之下。一個老人被倒釘在馬廄的梁上,還有一處廢墟的墻根下躺著一排人,全是老人與小孩,被利刃割斷喉嚨倒在那里。
這樣瘋狂血腥的屠場就算在戰場上也不多見,幾個見慣了鮮血和死尸的護衛也無法承受。扭頭嘔吐起來。
羅蘭站在一旁,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魔女釜底式的地獄風景將他的思考覆蓋上一層空白,猶如空殼般的身體在風中微微顫抖。
通過各種渠道,他對占領區內的種種早已有所了解,當中不乏令人作嘔的照片和影像資料,但親眼看到那種慘狀后,他才明白,文字和圖片根本無法描述其中殘忍程度的萬一。那種震撼人心的恐怖可以把一個勇敢者變成一個懦夫,甚至會將塵封在內心深處記憶重新喚醒。
燃燒的天空,失衡遍野的村落,倒在血泊中的人們,鋪天蓋地的黑鉆——
當他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貪婪地呼吸著空氣,身體冰冷,四肢顫抖,就像一個快要淹死的人。
呼吸、呼吸、呼吸。
連續三次深呼吸后,知覺終于恢復,羅蘭搖搖頭,轉身走到狄安娜身旁,懇切地說到:
“姐姐.狄安娜,一時間找不到神官,你看能不能…”
“這是我的榮幸,雖然沒有涂油式,也沒有最后告解,不過至少希望我的祈禱能為亡魂指引通往母神身邊的道路。”
“拜托你了。”
望著墻根下那一排尸體,羅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會是誰做的?提坦斯?強盜?游擊隊?在占領區,軍隊和盜匪沒什么區別,往往比盜匪更壞。那些披著制服的雜碎完全有可能“一時興起”毀滅這個小小的村莊,盜匪也差不多,殺人屠村是他們的拿手好戲。至于游擊隊——如果某個村子將藏匿起來的游擊隊員交給提坦斯,或者為進行掃蕩作戰的部隊提供向導帶路,他們完全可以期待游擊隊的報復。
誰都有嫌疑,看上去要調查清楚似乎需要一段時間,光是跨區域的文件傳遞審批流程就要花掉一個月時間,加上官樣文章的扯皮推諉…調查多半會不了了之。
可不到天黑,羅蘭一行人就知道了真相。
“小哥你說阿爾塞村啊,動手的是‘大砍刀胡安的手下,但背后是提坦斯的查理曼大爺們。”
胳膊和大腿一樣粗,腰間別著手槍和匕首的路邊飯店老板悠然攪動湯鍋,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湯里翻騰著的胳膊和眼珠子似乎沒有影響他的心情,邊上留著莫西干頭的伙計正把一具褪去毛發的尸體倒吊起來,大廚穿上一打鋼環的舌頭舔了一下剁肉刀,隨即滿臉獰笑地開始分解工作。洋溢著肉香的風中。店外“鮮肉高湯”的招牌搖來晃去,店內一角的貨架上擺著明碼標價的各類武器。
身處幾近驚悚的環境中,羅蘭強忍著吐槽。繼續聽老板的訴說。
“提坦斯的大爺們一直在透過地下管道搞走私,從軍用罐頭、鴉片、武器到活人,只要能用來換錢,他們什么都賣。不過最近一批鴉片和押運的人進入特區后無緣無故消失了,進入特區前最后一站就是阿爾塞,為了調查以及報復就派了胡安的匪幫進村了,嘿。一群倒霉蛋。”
“您是怎么知道的?”
羅蘭將一枚埃居金幣擺在桌子上,老板收起金幣。冷笑了一下。
“那群王八回來的時候有幾個自稱是干部的家伙在我這里落腳,說什么下館子從來不給錢,又砸東西又要放火,真是煩都煩死了。干脆就把這些下三濫宰了燉湯。估計待會兒就會有大隊人馬來報復吧。要不要來一碗我們的招牌高湯?”
“匪幫?”
羅蘭把端上來的高湯推到一旁,盡量不去看碗里套著金戒指的爪子。
“你是第一次出門?以后見多了就不會覺得有什么啦。”
老板油膩的手指拔下戒指,咧嘴笑到:
“大概還有提坦斯吧,這種事情在這里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如果小哥你有興致的話,等會兒就能看見我們把那群雜碎殺個片甲不留,做成通心粉的樣子。”
“那還真是…讓人期待。”
丟出一枚金幣,羅蘭快步走回馬車上,馬車前腳離開。后面已經傳來滾雷般的馬蹄聲,飯店伙計們抄起剁肉刀和斧頭正沖出來,嘴里還在喊著“嘻哈。有鮮肉上門啦!!”
“這都是哪里的世紀末啊…”
拉下窗簾,將吐槽和血肉橫飛的風景一起留在身后,羅蘭開始整理那些情報。
情報的真實性大概只有一半的程度,付了錢,收到假消息的事情比比皆是,更何況對方還是開黑店的。其信譽好不到哪里去。不過關于提坦斯操控匪幫、參與鴉片走私的描述和之前獲得的情報相當吻合。因此,至少這部分是真實的。
可這些事情在本地黑道恐怕也是人盡皆知的秘密。只要多打聽一下,不難獲得相同的信息。關鍵是鴉片及輸送鴉片的人員突然消失,提坦斯為了報復及調查,操控土匪襲擊村落——這條消息的真實性有多大?
走私鴉片是掉腦袋的勾當,囂張如提坦斯也只能偷偷摸摸進行。其輸送路線大致有兩條,一是通過海軍的船只,這條線路雖然快捷,不過卻要和海軍分一杯羹,且市場規模較小;二是通過薩爾巴杜特區向各國輸送,在各國均已對查理曼關閉貿易的背景下,這條通道無論運輸量還是市場份額都占了一半以上的比例,一旦發生什么意外,確實會讓參與鴉片走私的罪犯們神經緊張,更何況是人和貨突然憑空消失,又不能大張旗鼓進行搜索,出動熟悉環境的本地匪幫進行調查,也在情理之中,而這個決定又直接導致了阿爾塞的悲劇…
所有的事項似乎都能聯系到一起,但這也只是臆測和口頭情報,缺少決定性的證據支持。要想查清事實真相,只能先從那批所謂“憑空消失的鴉片”入手,只有掌握了這批證據,了解事情來龍去脈后,他才能對提坦斯采取行動。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匪幫襲擊阿爾塞村,是因為這里是鴉片進入特區前最后出現的地方,距離阿爾塞最近的特區人口密集區域是——)
羅蘭猛地抬起頭,一邊用力跺地板,一邊大聲叫喊到:
“掉頭!我們回塔爾斯去!”
“還算不錯。”
把報告書丟在一旁,李林小聲評價到。
作為指揮官也罷,作為家長也罷,最怕遇到的就是報喜不報憂的報告,因為脫離真實的報告做出錯誤判斷,最終招致悲劇的案例舉不勝舉,一份準確真實的情報有時候甚至抵得上一個集團軍群。
子女教育也是一樣,不能正確把握教育對象的種種情況,對其心理生理變化有確實的了解,教育者也不可能制定出切實有效的教育方針,教養成功的概率也會縮小。
萬幸,羅蘭在這方面還算省心,除了對擴大后宮繁衍后代一事不太上心之外,其它方面的成長還算順利。至于這種成長是否符合“讓子女和自己一樣,甚至更成功”這一判斷教養成功的標準,那就見仁見智了。
羅蘭與其生父一樣,骨子里是個率直的理想家。在這個充斥著拜金主義、現實主義、極端主義的世界,持有這種個性的人可是稀有品種。雖然有點過于優等生及老好人,不過只要在恰當的時機搭好舞臺,不止是卡斯蒂利亞,就連國際舞臺都會歡迎他的登場吧。
盡管其中不乏自己精心謀劃,引導大眾輿論作的關系,但主要原因并不止于此,其自身的行動和魅力也是不可忽視的要素。
在他這個年齡,正義感強烈,熱血上頭不管不顧為他人強出頭的毛頭小子一抓一大把。能仔細的拿捏局勢發展,把握力量對比,謀求最佳結果的可是少之又少。做到這一點的同時,很克制的不將自己的想法強加于人,可是又拼命的傳達著信息:停止歧視和暴力活動,人與人之間,種族與種族之間除了殺戮之外還有共存,只要坐下來對話,一定可以做到的——能做到這一點,確實難能可貴。
“而且,潛在的性能,凌駕于李拿度.達爾克之上吶。”
雖然大家都知道羅蘭在各方面都表現出極高的天賦,可是其它能衡量羅蘭實力的資料基本沒有。李林手上有的,也只是去年羅蘭和奧斯托利亞獨立運動份子對戰時候的影像和最近的觀察記錄了。不過,如果要判斷的話,有這些已經足夠了。
結論——就實力層面而言,羅蘭已經大致接近或超過李拿度.達爾克。但在精神層面尚有欠缺。
身為前任神意代行者,李拿度在陰暗的世界中不停做著骯臟的工作。羅蘭的境遇則完全相反。在公眾世界的注視下,被眾人期待。這是幸福還是不幸呢。
“無論如何,兩者經歷的修羅場在質和量兩方面的差距消弭之前,是沒辦法進行那個驗證的。不過,方法還是有很多的…”
摧毀他的理想,使其變成不相信任何人的男人呢,還是說用殘酷的現實扭曲他呢——
現在,有一個正在進行的計劃。如果想要順利進行的話,還需要做一些準備工作…總之,先期待七原罪能夠完成任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