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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神秘樂園(八)

  ——終于清凈了。

  房門鎖上的一瞬間,羅蘭不由自主地如此想到。雖然感覺有點對不起殫精竭慮醫治自己的醫生護士們,但任何人被10個內科、外科、營養學專家,以及30個護士圍著團團轉,感覺都不會舒服。首先,醫生們總是會對治療方案進行討論,接著產生不同意見,為此爭執。為了顯示自己更高明,爭執會變成辯論,而誰都無法說服對方的辯論最終總是會變成爭吵謾罵,甚至是肉體沖突。沒有病人會覺得一群白大褂整天在自己面前上演這類戲碼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其次,讓一大群專家教授為他一個人服務是對醫療資源的浪費,會耽誤其他病人的治療;最后,用腳指頭都能想得出來,他為什么會收到如此盛情的“款待”。

  將郁悶一吐而盡,羅蘭的表情變得開朗許多。

  醒來時全身意外的輕松,先前幾乎要了他性命的高燒、頭疼早已煙消云散,從爆炸之后到清醒的記憶完全是一片模糊,依稀記得些許零散碎片…一雙清涼溫柔的手擦拭自己的身體,喂他吃了一些味道很恐怖的東西,但具體的人物、事情完全想不起來,看來自己病得相當厲害。

  病歷報告差不多也是這么說的,爆炸產生的爆風沖擊、高空落水、連續高燒、不正規的應急處理、不衛生的飲食…能活下來堪稱醫學奇跡。

  不…真正該稱為奇跡的,是自己小時候被那樣鍛煉還能順利成長這件事吧。

  過去的點滴劃過心頭,突然,他的臉沉了下來。

  …為什么?

  腦海里閃過一個女孩的臉孔。

  純真無垢的童顏,被憤怒和絕望壓倒的臉孔。就算伸出手。也無法阻止,不能讓其看見希望的無名女孩,甚至連可以埋入墳墓的尸體和填寫名字的墓碑也沒有留下。

  那件事在羅蘭心里留下一道深刻的傷痕,一回憶起那個女孩最后痛哭流涕怒罵的表情,羅蘭就覺得喘不過氣來。

  “為什么…要那么做?”

  “是啊。為什么?”

  像是嘆息,又像是疑問的聲音傳來,側轉臉,布侖希爾似乎有所感的表情納入視線。

  “我們不是那個孩子本人,無從得知她的經歷、想法、行動動機,或許她有著不為人知的辛酸隱情。但這不是把別人卷進她自己選擇的死亡的理由。”

  真摯卻隱藏著銳利的發言讓羅蘭屏息,記憶中布侖希爾很少疾言厲色,但發言對他的沖擊更大。

  每個人都必須對自己的人生負責,自己做出的選擇只能由自己承擔后果。

  這是李林的論調,和他的另外結論一樣正確、冰冷、不容置喙。

  誠然,這是正確的。可是…對于一條鮮活的生命、還是尚未開始接觸人生的美好辛酸的幼小生命以那種慘烈的方式結束。僅僅用一個結論來概括一切…是不是太過草率和冷漠了?

  不過這里并非適合討論的場所,那些事情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壓下陰郁的問題,他露出感激笑容。

  “特意讓你趕回來一趟,真是抱歉。”

  “正好我要和提爾進行輪換,也談不上麻煩。倒是你,別總和他抬杠。像這一次,要不是運氣好…”

  洪水般的勸誡涌了過來,羅蘭擺出受教的姿態,心里露出苦笑。

  每當他和李林發生爭執時,布侖希爾總會勸解,她的立場也很明確——小事支持羅蘭,大事支持李林。這么多年來,羅蘭對此了然于心,也不覺得有錯,一直等20分鐘的教育時間結束。他才重新抬頭問到:

  “密涅瓦怎么樣了?”

  昏迷前最后的記憶是密涅瓦和自己一起被爆風吹走,此刻自己身在亞爾夫海姆的醫院里,恐怕密涅瓦也…

  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就太糟了。

  嚴格來說,精靈們不是排外主義者。但他們是秘密主義者——安全感比較稀薄的那種。

  密涅瓦并不是一般平民,讓她人間蒸發會引起許多問題。可在“自殺炸彈襲擊”、“迄今搜尋無果”的背景下,就算“官方認定下落不明,社會全體認定死亡”也不是什么難事。至于羅蘭——塑造出一位深受重傷、痛失未婚妻的癡情少年來博同情,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羅蘭罕見的祈禱著,祈禱全能的母神別讓事態發展成這般田地。

  然而——

  “她是和你一起被河水沖過來的,你最危險的幾天都是靠那位殿下才撐過來的,我總不能說一句‘哦,謝謝’,沒有任何表示就把人家打發回去吧?”

  李林一邊關上房門,一邊解釋他的決定。

  “這三天里,她已經看了不少東西,不可能就這樣放她回去。”

  亞爾夫海姆最高執政官輕松而淡定,仿佛在說一件連麻煩都算不上的小事,而不是一個威脅。

  可事實上,那就是威脅。

  羅蘭慨然謂嘆:

  “你是要…幽閉她一生嗎?”

  最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從李林的話語來看,他沒有殺死密涅瓦的打算。那么,他可以用來確保秘密不被泄露出去的手段就不多了。

  像對待阿茲達哈卡一樣,在她腦內植入“意識高墻”,讓她絕對無法泄露秘密是一種解決辦法。用夏爾王子的性命相威脅,迫使她保守秘密也是一種辦法。最后,將密涅瓦軟禁起來,直到死亡或李林認為合適的時機為止,同樣能保住亞爾夫海姆的秘密。

  以李林一貫的行事風格來說,這可說是心慈手軟的處置方式了,但羅蘭還是感到不舒服。

  微微皺了下眉,回過神的羅蘭發現李林和布侖希爾正在注視他。

  “怎么?”

  他問到。

  “我們在等你為未婚妻求情呢。”

  李林笑了笑,在羅蘭漲紅臉之前結束了他的游戲。

  “不過呢,這次你猜錯了。既然人家都來了,招待一下客人,讓她進行而歸——這是身為主人的義務。”

  “什么——?!”

  羅蘭的音量一下子提高了幾個分貝,不可思議、震驚、迷惑一瞬間占據了他的臉,他仔細打量著眼前的李林。仿佛頭一次看見自己的監護人,或是確認有什么人假扮成李林和他開玩笑。

  “看來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很糟糕吶,不過這次我是說真的,等你傷好之后帶她在城里轉轉,享受一下病假吧。”

  “你到底在盤算什么?”

  紫瞳中閃過一絲警惕。每次從李林嘴里說出“休假”、“享受”之類詞匯時,那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各種修羅場、煙花大會、獵奇秀將會接踵而來。在亞爾夫海姆可能還不至于搞得太大,不過…

  “我只是希望實現人類和精靈的和平共處,僅此而已。”

  聲調、語氣沒有變化,氣溫卻似乎降低了幾度。

  一疊報紙遞到面前,哥特體的“亞爾夫海姆日報(AlfheimTageblatt)”印上眼簾。

  “你知道最近大家討論什么事情最多嗎?”

  在羅蘭把報紙完全攤開前,李林說出了答案。

  “是‘斯科特案’。”

  斯科特案。全稱為“斯科特訴弗里契案”。在3個月前,人類工人德雷德·斯科特走進亞爾夫海姆地鐵,故意登上一列只為精靈服務的列車。但根據亞爾夫海姆交通法律條令,精靈和其他種族必須乘坐“平等但隔離”的車廂。由于違法,斯科特先生理所當然地被警察帶去喝茶聊天了。

  但交通法卻與民權法案賦予人類的權力稍微有些沖突…至少斯科特先生認為依據“被統治種族享有基本權力”的精神,他有權和精靈搭乘同一節車廂。因此他向法院提出訴訟,指控地鐵管理部門和普通警察逮捕并關押他屬于非法行為。然而由于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法官維爾納·弗里契認為根據“隔離但平等”的原則,只要公共場所為人類以及其他種族提供的服務設施水準與精靈相當,那么強行將他們與精靈隔離就是公平的。地鐵管理部門和警察不過是在管理范圍內執行生效的法律,據此判定斯科特敗訴,同時以妨礙正常交通運行的罪名判處罰款300馬克,義務勞動一個月。

  顯然,斯科特先生不可能對此表示滿意,于是他又向亞爾夫海姆高等法院控告弗里契法官的判決違法,并且再次理所當然的敗訴了。

  不過事情并沒有到此結束。盡管兩次敗訴。但這似乎沒有給斯科特先生的信心造成哪怕一點打擊,或許他單純的相信亞爾夫海姆是一個法制國家。或許他有著“屢敗屢戰”的堅韌品質,或許他打算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借此喚醒人類的維權意識,用一場街頭革命向法院和政府施加壓力…不管他是怎么想的。總之,斯科特先生已經再次向高等法院提出了訴訟請求。

  但他仍然會敗訴。

  羅蘭完全能預見這個結局。以及那個判決將在亞爾夫海姆司法史上留下何等濃厚的一筆。

  盡管法律問題既不是他的專業,也不是他的愛好,但將亞爾夫海姆的社會風氣以及國家戰略納入考量,再參考一下過去類似案件最后的結局,結果的必然性顯而易見。唯一能算問題的,只是何時宣判而已。

  極右翼分子、激進派一定會為那個判決高興得發狂。法院將用事實證明種族歧視是合理合法的行為,這個“只做不說”的時代將會翻過去,“敢說敢做”的新篇章即將到來。

  “對他們來說,這只是個開始。以沃爾夫岡·卡普為首的極右翼分子正在串聯,打算推動一項法案。”

  他沒說下去,但羅蘭應該能猜得出那項法案里面都是些什么玩意兒。

  不是其他的什么東西,只是一部亞爾夫海姆版的《紐倫堡種族法案》,將種族歧視和迫害合法化,然后像工廠生產部件一樣生產出“水晶之夜”、“最后解決”、“淋浴室”、“焚尸爐”…等等。

  這絕不是什么好事。

  “可這和密涅瓦有什么關系?”

  羅蘭奇怪地看著李林,他弄不明白,兩者之間有什么關系。

  “暫時沒關系,但很快就會有關系。”

  李林神秘的眨眨眼,語氣一轉。

  “讓那些跳梁小丑蹦到最高的時候,一下子掉到谷底——你覺得這主意怎么樣?”

  毫無疑問,這是個好主意,非常好的主意。

  “西波”的總部大樓是一棟占地甚廣的五層大樓,大門面北,長年采光不足。大樓底層和一層的窗戶安裝有防護網,晦暗的燈光透過鐵柵欄和鐵絲網,將帶刺的影子灑向地面。整棟大樓連帶著里面辦公的寶安警察,一起被現實的濃霧以及政治偵探故事的神秘形象所籠罩。

  執政官機要秘書海德里希少校正在這團迷霧的中心,作為執政官和保安警察的聯絡官,他在這里有自己的辦公室,奶油色地毯和壁紙,隱蔽式射燈,黑色真皮沙發,全套紅木辦公家具,象牙雕刻文具。

  除了這些必需品,這間房間還掛滿了肖像畫——海德里希自己的肖像。

  穿航空型MDS的海德里希;穿運動服的海德里希;穿大學畢業裝的海德里希;穿軍裝的海德里希;演奏小提琴的海德里希;被執政官召見的海德里希…一張張肖像畫勾勒出大致人生軌跡——從毛頭小子成功晉級菁英階層的道路。

  還不夠成功。

  流連于肖像畫之間,饑渴感油然而生。

  作為一個有點自戀傾向的現實主義者,海德里希為自己設定的人生目標,是成為亞爾夫海姆情報和保安力量的大頭目。也就是一個足以載入史冊的超級特工。

  不過對什么是成功的超級特工,每個人的標準都不一樣。有人認為拉風耍帥是,有人喜歡默默無聞,更多人是茫然。而海德里希的標準很簡單,能被執政官認可的才是真正的超級特工。

  只不過,執政官在這方面的標準有點高的超乎想象。

  眉清目秀、虎背熊腰、體育全能、桑博達人、柔道八段、跆拳道榮譽黑帶九段、上天能開飛機,下海能開潛艇,最后還要能獲得“圣帝”的榮譽頭銜…

  這要求不是一般的高啊…

  更離奇的是,某次海德里希突發奇想,把上述要求輸入計算回路,進行演算。出來的結果居然是…“沙皇”?!

  這真是見鬼了,沒聽說毛熊還有這么一號沙皇,還有,他們有這樣的種族天賦?

  驚訝歸驚訝,海德里希還是繼續朝這個方向努力,不過光靠努力是不夠的,有時候還要一點耐心、機遇和運氣。

  目光落在辦公桌上的一份文件上,第五次詳細閱讀著上面的內容。

  他已經有足夠的耐心和努力,運氣和機遇也來了,現在就看是否能把握住了。

  看著用回形針別在文件上的密涅瓦的照片,海德里希的嘴角慢慢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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