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了解之后,王學謙才發現尼古拉特斯拉的研究很不靠譜,沒有量產的意義。似乎這老頭也知道,影響渦扇發動機的原因不是理論,也不是技術,而是材料。
材料這個東西來不得一點虛假,冶金的嚴肅性甚至比理論研究更加殘酷。
因為每一種可能用在發動機上的材料都需要試驗,如果沒有找到對路的材料,就等于走上了岔路。而找對了材料還不能用,渦扇發動機也好,噴氣發動機也罷,都有一個制約這種超級發動機的因素,溫度。
渦扇發動機還算是好的,尾焰溫度不超過800度,而噴氣發動機的溫度更高,那么燃燒室呢?
機器是否能夠在高溫中穩定工作,是否能夠經受得住考驗,飛機是要上天的,可不能馬虎。解決了材料還不行,還有一個問題,飛機降溫的問題。這些技術如果都運用在飛機上,那么對于一架飛機來說需要投入的成本將不是一倍兩倍的增加,是十倍二十倍的增加。
尼古拉特斯拉顯然不準備走這條不歸路,因為根本不會有公司會支持他的研究用于實用領域,在短期內,這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不歸路,沒有成功的希望。他只是準備在試驗里研究,啟動一下發動機,告訴世人飛機不一定需要螺旋槳才能上天,啟動的時間可能是十秒,也可能是一分鐘,僅此而已。然后用設計獲得發明專利。王學謙要是一腦袋撞上去,拍著胸脯說支持尼古拉特斯拉的研究,那才冤呢?
因為這是一個無底洞,沒有盡頭的無底洞。
至少在眼下的技術水平,而且還是美國的技術水平,工業制造上根本無法讓這種超級發動機能夠裝配飛機的可能。民國的制造業還在剛剛起步的階段,就一個發動機渦扇估計也加工不了。這不是精度的問題了,而是機床無法加工。渦扇發動機為了部件的耐用,就不得不采用最嚴苛的加工標準,比如發動機渦扇的葉片,需要一體成型,也就是說一塊金屬要從幾個面同時加工,美國也沒有這種機床。
這也是為什么噴氣發動機的研究已經超過了半個多世紀,而且試驗室成果被證明了可行性。卻在實用領域屢屢碰壁,英國、美國、法國都不看好這項技術,這還是普通的部門,是軍方。
想透了這些之后,王學謙當即表示,他支持尼古拉特斯拉的研究,他可以購買設計專利。
如果是單純的設計專利,根本就花不了什么錢!
尼古拉特斯拉舔了舔嘴唇,年紀大的人難免有這種習慣,皮膚干燥是在平常不過的了,尤其是嘴唇,可王學謙知道這位是失望了。如果是理論設計,實驗室那幾十秒的試驗,他投入幾千美元就能夠搞出來。但是搞出來之后呢?
還是沒有人對這種發動機有信心,沒有信心,就不會有更大的投資,就賣不出價,不是?
雖說尼古拉特斯拉以前是那種不管不顧的人,要不是經歷過破產,他或許還是那種一路走到黑,非要把專利搞出來,甚至投入大規模生產的范疇。可是有過那種連吃飯都受人管束的日子之后,老頭似乎有種莫名的危機感。不得不遺憾地看著王學謙不再對他的研究感興趣,或許只有研究出來王學謙需要的雷達,處于一種投資者的信任,王學謙才會支持他的研究。
一個項目帶頭人,還是一個外國人。
想要獲得投資者的信任,尤其是政府投資者的信任,就不得不做出一些犧牲。
保密協議。
專利保密條令。
資金的專項專用…
條款多的五花八門,尼古拉特斯拉自譽為是老江湖人了,看面對一大堆法律文件和條款,他的腦袋一下子就大了起來。額頭滲出密密麻麻的細汗,亮晶晶地,像是在土耳其澡堂被熱水燙過頭了客人,身上有種虛脫的無力感。最后一咬牙,干脆簽字了事。
王學謙看著尼古拉特斯拉配合地在文件上簽字,也有些意外,不少條款是可以協商的,可尼古拉特斯拉…心中感慨:“畢竟是工科男,在法律面前那種無力感是說什么也改變不了的。”
這也是為什么那么多的發明家,除非自己當老板,并成功發家的。比如愛迪生,再比如柯爾特、諾貝爾等人,獲得超乎常人的成功,但畢竟是極少數。不然結果很可能像尼古拉特斯拉這樣,曾經擁有富豪的家底,可是最后發現自己連僅有的財富都守不住。
尼古拉特斯拉還不知道自己簽訂的‘賣身契’,幾乎是等于這把老骨頭要埋葬在民國了。感覺有點疲倦的老頭還慎重地告訴王學謙,他實驗室的人員,必須需要他的認可。這讓王學謙大為感動,心頭有點過意不去的想到:“過兩年搞五一勞動獎章的時候,給老頭發一個。”
陳布雷也松了一口氣,在他看來王學謙對尼古拉特斯拉的重視有點過頭了。
好在一切都快要結束了,他們的行程將回到上海。
積攢精神去應對更為復雜的外交談判,但第二天,王學謙像是忘記了上海的事似的,陪同尼古拉特斯拉去了一趟船務局。因為臨時起意,主要是尼古拉特斯拉說了一句:“船用雷達的作用將不僅僅是用在商業用途上,軍事上的用途應該更加廣闊。”
好吧,輪船上能夠裝平面雷達,軍艦上肯定用的上。
可是去了馬尾船廠,王學謙就后悔了,就尼古拉特斯拉這嘴臉盯著船塢里最大的那艘軍艦,鄙夷的眼神已經無以言表。這老小子當年在美國可是紅極一時的人,軍方也有項目找他。他自然參觀過軍港,和美國人的戰列艦相比,海圻號巡洋艦就像是一艘不入流的駁船一樣不顯眼。老家伙還嘴中噴毒道:“抱歉,我不知道民國的軍艦是這樣的規模。這樣的軍艦裝上雷達也沒有多大的用途。”
船只平面雷達的技術本來就不太成熟,主要受船只的空間限制,不能用太大的雷達,在功率,發射頻率上都存在著很大的缺陷。關鍵是技術并不支持將雷達的體積在不損失功能的同時縮小。
三十公里的預警已經是極致,可對于戰列艦來說,三十公里已經是在主炮的射程范圍之內。當然戰列艦的空間可以更大一些,雷達的規模也能更大,自然不會是三十公里這樣的小范圍了。
魏瀚老爺子被尼古拉特斯拉這個美國來的洋和尚氣地半死,可能是故意刁難吧,他出了一個難題。
當然這也是馬尾船廠的難題,長江口海戰的結果,魚雷艇部隊反饋的結果中對于魚雷的穩定性很不滿。六發中兩發,看似是一個合格的成績。但是有半道動力不足,造成下沉的,也有偏離的,反正海軍作戰部隊對于船廠制造的魚雷很不滿。
魏瀚老爺子帶著工程師決定走自主研發的道路,仿造美國的瓦斯魚雷也就這么一回事。如果能夠用現有技術,改造更加優秀的魚雷,穩定性和動力的提高會讓魚雷適應更加復雜的戰場。而項目組選定的幾個研發項目之中,用柴油機作為動力的魚雷成為關注。可以提供穩定的動力,速出也比較平均,而且速度上也能夠有所提高。但是有一個問題,柴油機需要空氣才能運轉,這就無法避免和瓦斯魚雷一樣產生大量的水泡。距離遠了,軍艦容易躲避。距離近了,魚雷艇的壓力就會增大。
尼古拉特斯拉倒是一點沒有露怯的意思,作為發明家,他和科學家有著本質的區別。
不管是武器也好,民用的機械也罷,他都是生冷不忌的。
沒有科學家那么矯情,反而饒有興致地參觀著船廠。提供一些改進的小建議。雖然這些小建議讓魏瀚驚嘆不已,但兩個老頭似乎要較勁一般,針尖對麥芒,對上了。
反倒是王學謙樂在其中,魏瀚其實是脫離了時代的人,他是造艦師,可是停留在上個世紀90年代,也就是三十年多前的水準。原因很多,主要是清政府在甲午戰爭之后,海軍已經名存實亡,根本不可能繼續投入馬尾軍港,其實馬尾的下坡路是中法戰爭之后的事,比甲午戰爭還要早一些。三十年時間沒有設計建造軍艦,魏老爺子自己也知道,他的學識已經落后現代海軍太多了。
他脫離了裝甲巡洋艦時代,前無畏級時代,無畏級時代,還有最近的新無畏級時代,也就是超級戰列艦時代。
或許作為一個造艦師,他已經落后了。但是作為一個海軍人,魏老爺子并不覺得自己是和時代格格不入的。從王學謙將兩艘最大的軍艦放入軍港船塢改造,他就知道了王學謙的意思。這位東南王似乎并不準備發展大海軍時代。在二十年代初還帶隊出訪過歐美的魏瀚明白,就憑借民國的國力想要趕上海軍大發展時代已經不可能了。巨大的投入,完全不是民國能夠承受的。
就算是日本這樣已經步入工業時代的國家,由于底子薄弱,大海軍的步伐從來沒有落后過。但是限制于國力的原因,發展海軍數量,建造一流軍艦和海軍人也已經快拖垮了國家的財政。更何況比日本財政更加不如的民國?
王學謙僅憑借一地的財政如何能夠發展大海軍?
唯一的辦法就是海軍攻擊武器,將從戰列艦重大一噸的炮彈,變成了更加歹毒的魚雷。
在馬尾,他也是最支持王學謙的戰略部署的。既然國家無法將所有的資源傾斜在海軍之上,那么海軍就必須要承擔這種讓步。可退讓,并不是說不要海軍了。戰艦不可能建造太大的,但是可以擁有潛艇,魚雷艇,利用近海防御來守衛海防。不得不說,長江口海戰給魏瀚不少信心,一艘萬噸級的英國巡洋艦被擊傷,整個艦隊覆滅,說明王學謙已經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上。
唯一缺少的就是進攻的手段,太過單一。
魚雷艇不能是魚雷的唯一攻擊手段,魚雷機、潛艇,這些攻擊手段豐富之后,民國海軍的自保能力將更加加強。一戰德國在德黑蘭海戰之后的潛艇戰,讓他看到了海軍的另外一個方向。一樣能夠讓對手聞風喪膽,但是投入的資源將更少。一艘戰列艦需要大概兩千官兵左右,甚至更多。可是對于一支潛艇部隊來說,兩千官兵是一支潛艇部隊的官兵數量,一艘潛艇只要幾十個人而已。帶來的威脅卻能夠讓戰列艦在旦夕之間沉沒。擁有了這樣的防御手段,民國才有可能脫離列強的瓜分。
而未來,對民國海軍來說,魚雷將是擔負關鍵性的武器。
魏瀚老爺子帶著尼古拉特斯拉走了擔負設計的二層樓房,幾個工程師正在為各自的設計爭執不已。
“放棄螺旋槳作為推力,直接用燃燒室的方式推進。”
“這樣的話因為推力太大,會讓魚雷在啟動之初就會因為尾部的推力太大,翹起來,直接越出海面。推力太小,速度太滿,將會大大降低命中率。”
“還是柴油機好,只要少量的柴油就能夠保證魚雷的穩定動力。”
“不要忘記了,還需要空氣壓縮罐。大量無法燃燒的空氣會形成氣泡,軍艦會循著氣泡的軌跡而躲避。這個方案根本不適合魚雷,還不如用美國的瓦斯魚雷,反正我們已經能夠仿造了。”
“還是用電力好,沒有任何氣體的產生,在投放魚雷的瞬間,軍艦上的人只有等到魚雷靠近軍艦很近的距離,至少是在幾百米的距離之內才會發現,到時候想要規避魚雷都沒有機會了。”
“可是電池占據的區域太大,這樣魚雷就會被迫制造的很大。只能用艦艇攻擊方式,飛機投放就不現實。而且魚雷重量體積越大,會減慢在水中的速度。除非增加其長度,這樣會給艦艇投放魚雷造成更多的困難。”
尼古拉特斯拉在魏瀚領進來之后,就一直沒有說話。福州船廠的工程師們似乎爭執不下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魏瀚,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先生們!”
這老頭是誰?
不知道這里是船廠的機密區域,任何人…好吧,既然是魏瀚老爺子領進來的人,肯定是沒有問題了。而且也不用擔心船務局的工程師聽不懂英文。福州船務局學堂英文是必修課,是以留學英美等過為標準的授課方式。所以沒有人會對尼古拉特斯拉突然冒出來的英語表示奇怪。
“為什么不繼續研究柴油機為動力方式的魚雷呢?”尼古拉特斯拉比劃著:“魚雷的個頭不大,柴油機的功率很大,只要不大的空間就能安置在魚雷上。”
“可是空氣排出之后,氣泡怎么解決?”
尼古拉特斯拉眨巴著有神的眼珠子,微笑道:“為什么不用純氧,要知道只要是純凈的油料燃燒之后只能有另種物資,水和二氧化碳。氣泡是壓縮空氣中的氮氣造成的,而二氧化碳能快速溶于水。這樣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
魏老爺子捏著胡子的手頓時僵住了,他沒有想到困擾了船廠工程師和他自己很長時間的技術問題,在尼古拉特斯拉進入房間不到十分鐘,就被尼古拉特斯拉給解決了。
可是對于本來就不服老的魏瀚來說,這種在智商被人碾壓的感覺非常不舒服,很憋屈。他決定給尼古拉特斯拉一點難堪,開口道:“純氧會充分燃燒,而且會極大的增加發動機內部氣缸的溫度,會在很短的時間內造成發動機的損傷。”
對這種刁難,尼古拉特斯拉一點都不露怯地笑道:“你們說的是魚雷吧,據我所知,魚雷的工作時間一般不會超過五分鐘。難道你們準備制造的魚雷需要工作一個小時?”
這對尼古拉特斯拉來說,根本就不困難。他是物理學家,是電氣工程師,同時也是發明家。但不要忘記了,他是發明家,發明家就是為了解決難題而存在的一群偏執狂。他們或許不是頂尖的理論家,無法在大學里教授高深的學術,但他們都是能力超強的方案解決者,而且都是跨行業的存在。這是發明家和工程師之間的區別,前者在專業上可能不如后者,但是后者在解決困難面前,肯定會仰望發明家。
因為對于工程師來說,困難是工作的一部分,解決困難是他們工作的一部分,是被人雇傭的能力之一。但是發明家…他們將擋在前方道路上的困難當成是上天對他們的考驗,是命運的一部分,是一定要戰勝的宿命。而尼古拉特斯拉是發明家里最頂尖的一小部分之一,他的反應是普通工程師無法追趕的。
好吧,魏瀚活了這么大一把年紀,已經很久沒有因為被人輕視而臉紅,這一刻他卻臉紅了…這似乎是一個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