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杜月笙,在十六鋪碼頭廝混,想的這輩子能夠在上海灘有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就可以了,他拜的老頭子也不是上海灘有身份的的幫派前輩,不過是個騙子出身的小混混。
后來在水果碼頭當學徒的杜月笙整天呼幺喝六地招呼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朋友,聚賭作樂,看到前呼后擁的幫派大混混們的生活,羨慕不已。
再后來,他進了黃公館,因為伺候人有一套才受到了黃金榮的賞識,接管了一家賭場。
這才有了招攬手下兄弟的財力,上海灘也多了一個‘小八股黨’,‘八股黨’是上海灘青幫的前輩的稱呼,以下手狠辣出名,而‘小八股黨’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殺人放火無惡不作。
再后來,英國人鬧出了一個萬國禁煙的運動,讓黃金榮看到了機會,成立了三鑫公司。具體管理這家以經營煙土為主的公司的是黃金榮的心腹金廷蓀和杜月笙,金廷蓀管賬,杜月笙管人。這也成就了杜月笙從一個青幫小頭目,一下子躍居成為上海灘青幫實力派的地位。但現在的杜月笙和幾年后的杜月笙還是差地太遠。
一方面,三鑫公司黃金榮還沒有完全脫手給杜月笙的想法,也就是說,杜月笙是有實力,但眼下的杜月笙的實力還無法讓黃金榮忌憚,杜月笙羽翼已成,但還未豐滿。
有點人,有點錢,底子不扎實。
所以,張謇的管家都敢毫不猶豫地出面趕人。
同時,有了人,也有了錢的杜月笙想要上位,謀求更進一步的社會地位,想要從幫派大頭目,變成社會名流。
這才有了他想要競標大達輪船公司的念頭,當然這個念頭也還在猶豫之中,不過人是受不得激的,被張謇掃了面子的杜月笙深刻地感受到了社會地位的重要性。原本不過是出面幫著張謇找賣家,結個善緣的杜月笙面子上頓時下不來,決心參加這次拍賣。不過東方投資公司處理的資產拍賣并不是那么好買的。
首先,要有這份財力,總不至于讓人過來拍賣,最后用拍賣下來的資產作為抵押,問銀行借款吧?
這樣的投資,會增加很多變數。投資者本身的實力不強。另外就是是否有經營管理的能力,擁有自主經營的能力,沒有這份能力,買下來的輪船公司也沒有多大用處。
要說民族資產讓洋人拍賣去?王學謙也好,衛挺生也罷,都沒有這份擔心。
原因很簡單,洋人,尤其是在長江航線上擁有客運和貨運能力的洋行,主要就是英國、日本和美國洋行。他們并不熱衷于買下舊的船舶用來加強運輸公司的營運能力。反而會訂購新船,這種舊船他們根本就看不上。
“月笙啊!這個…”
“叔,這錢就按照市面上的利息借款,該多少就多少。”
黃金榮半躺在羅漢床上,在侍女的攙扶之下,團坐了起來,慈眉善目的樣子,就是一臉的麻子太毀壞形象。雖說黃老板也不用風里來雨里去的忙街面上的事,可南洋華僑膚色,像是刻在了骨子里,沒辦法改變。
黃金榮擺擺手道:“都是自家人,還分什么你的我?公司的錢,你要用就用,到時候賬目上說清楚就行了。可是你想過沒有,為什么人家張謇身邊的一個管家就敢將你和高鑫寶趕出去,一點面子都不給?”
“他就是狗眼看人低!”高鑫寶一張臉氣的直發抖,他臉大,臉上的肉也多,不算多么松弛,但足以配合他的反應,抖動起來。
“小赤佬,又動歪腦筋!”
黃金榮指著杜月笙罵道:“你想要找死,不要拉著你大哥給你墊背,我黃某人今天就說一句話,有人要你死,我不會攔著。”
高鑫寶氣地更憋火了,不過在黃金榮面前,他一點反抗的心思都沒游。杜月笙現在都是靠著黃金榮混飯吃,何況他還是杜月笙的小弟,察言觀色還是會的。
“老頭子,我有幾斤幾兩還是知道的,可那老家伙不過是張謇家里的下人,他不給我面子,也就算了。連我大哥的面子都撅了,難不成他還以為這上海灘就是他張家人能夠放肆的地盤?”
黃金榮本來不是那種暴脾氣,八面玲瓏的人,對手下的管理也比較寬松。要不然,他也不會將杜月笙扶持到連他都要控制不了的地步。
黃金榮嘿嘿笑道:“你個小赤佬,說你渾還敢狡辯。張謇是什么人?你和你大哥又是什么人?人家是狀元,是政府高官,是總長。你們呢?說好聽點是上海灘街面上的場面人,說難聽點,就是江湖草莽。就你這樣的,長得跟提燈籠的小廝,連寫個名字都歪歪斜斜的,憑什么人家要給你面子?就因為你臉大,一臉福相?”
“可我大哥還養了楊度!”高鑫寶不服氣了,楊度的名氣在民國雖然可能比張謇差一點,但也差不了多少。
人家是袁世凱的幕僚,曾經也是很有地位的。
“楊度不過是個幕僚,主子不在了,他就囂張不起來了。更何況,楊度的身份當年也是替袁世凱聯絡各方的話事人,算是半個江湖人。張謇是什么人?要是前清的時候,你這樣的小癟三去他家門前囂張,一準打斷腿。你個小混蛋還想著要報仇,人家不給你面子才是應當的,給了面子就見鬼了!報仇,你敢怎么樣?最多也就是等張謇出門的時候,抱著他腿喊‘爹’,惡心他個半死,除了這個辦法你還能想出來其他的辦法嗎?”
黃金榮不屑地看了一眼高鑫寶,頓了頓道:“你敢綁他嗎?”
黃金榮也不是一步登天成為上海灘青幫大佬的,他當年不過是街頭打探消息的小混混,常年混跡在妓院。要是個受不了氣的主,早就氣死在馬路上了,哪有今天的地位?
在他看來,高鑫寶那點小心眼,也就是杜月笙慣著他的,要是跟在自己身邊,早就給他點教訓了。
人不能無所顧忌,無所顧忌的人,是活不長久的。不僅活不長,還要拖累別人。
杜月笙也覺得高鑫寶有點小題大做,他也被人忽視過,在水果店當學徒的時候,也不是整天低頭哈腰的過日子,不是也活的挺好?再說了,張謇的身份,別說綁票了,就算是在罵街都要給自己招惹天大的麻煩。
商會的人是沒有青幫的人多,可問題是,商會的龐大,根本就不是青幫能夠抗衡的。
說白了,青幫也是跟著商會的人吃飯而已。青幫的生意,明里是青幫在打理,實際上幕后的人還是商會。把人家會長給得罪了,這事傻子都知道結果。
“叔,你說大達輪船公司我不能買?”杜月笙被黃金榮接連潑冷水,也冷靜了一些,似乎自己的步子邁的太大了一點。
黃金榮瞪眼道:“我勸的住你嗎?再說了,你要是沒有想要去拍賣會競標的心思,來我這里干什么?不就是惦記著我手里的請柬嗎?”
“叔,什么都瞞不過您!”
黃金榮笑呵呵的從手下接過請柬,遞給忙不迭起身伸出雙手的杜月笙,快要拿到手的時候,往會一帶,鄭重道:“月笙,你,我是看好的,不管你有什么心思,都不要藏著,會壞我們爺們之間的交情,三鑫公司的事你還要兼著。另外…”
黃金榮頓了頓,繼續道:“在商界,幫會的那一套辦法就用不上了。一切都要按照人家的規矩來,不然人家連看你一眼的心思都沒有,做什么都白搭。街頭上商鋪的那點見識想要玩轉商場,是沒有指望的。”
“還有,約束好你手下人,商場講究和氣生財,壞規矩的人,別說朋友了,就是賤賣人家都不會來的。”
黃金榮最后的話是說給高鑫寶聽的。什么‘小八股黨’,街面上的事他雖然不管了,可有些話那面會傳地風言風語地進他的耳朵。上海灘并不是青幫能夠為所欲為的地方,這里說話的,還是政要和洋人。幫會的人,就是地位再高,也不要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不然捧地越高,摔的越疼。
黃金榮這不是純粹的教育杜月笙做人,要說做人,杜月笙的本事一點都不差他。
而是他進入商界之后…是做正當生意之后的感悟。以前的黃金榮,不過是一個法租界華人巡捕總巡捕,前兩年還退下了。想著自己在幫會里徒子徒孫,社會名流擠不進去,但也是上海灘響當當的人物。可進入了商界,尤其是開了地產交易所之后,合作的商人多了才明白了一個道理,在有些人的眼里,他就是個屁。
沒人看得起他,也沒有人會占他的便宜,不是不敢,是不屑…
這話說的,怎么酸溜溜的。可這是黃金榮最真實的感悟,十萬青幫弟子,也不是他能使喚動的。真要是和那些大人物相比,真的是胳膊比不過大腿,一定會輸的很慘。
大銀行的老板,哪一個是好惹的,還有洋行的買辦,不然干脆是洋人。
上海地產界,是個人物都要比他黃金榮有面子。掙錢是多了,可當他進入了另外一個更高的圈子的時候,他那些引以為傲的東西,就再也讓他硬氣起來了。
也讓他看明白了,為什么那些大人物忽略,甚至漠視青幫在上海灘的存在,并不是青幫的實力夠大,人多勢眾。青幫的山頭太多了,又不是聽他黃金榮的,就算是青幫子弟,一百個里面有兩個人聽他已經算是不錯了。
就憑這點底氣還敢和大人物斗?
笑話,人間一個手指頭都能夠碾死你。
且不說別的,法租界就和東南的地方督軍簽署過聯合協議,在租界騷亂發生的時候,軍隊是可以接受租界當局的雇傭,進入租界穩定治安的。當然,英國人不擔心,因為英國人在上海有軍隊,有軍艦,法國人就不行了,只有警察,人數還不多,不得不出此下策。
浙軍在龍華和松江都有駐兵,數量一個旅。
江蘇的盧永祥在吳淞口擁有一個旅的駐兵。
青幫真要是做地天怒人怨,誰都可以滅了他們。
臨走,杜月笙還舉棋不定的問了黃金榮一個問題:“叔,你說我去找王督軍,是否會變得容易點。”
黃金榮臉色一變,覺得杜月笙有點不懂事了,王學謙是他們這些人能夠夠得著的嗎?真以為是王學謙剛來上海的那陣功夫,手里頭能夠動用的人手不足,才會想到青幫。就算王學謙最弱的時候,張嘯林不是說死就死了嗎?現如今,王學謙的氣候已成,為這點小事把交情用完了,將來真要是遇到了難事,連人家的門都要進不去了。
黃金榮臉色一沉:“你覺得王督會在意一家輪船公司的拍賣,月笙啊!你是要獨當一面的人,黃某已經老了,將來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平日里犯渾也就算了,關鍵時候一定要把招子放亮了。對王督這樣現在如日中天的人物,我們巴結不上。凡事只能替人家想,時間長了,等人家記得有你這么一個人,就算是沒白忙一場。凡事要知道分寸,再說…我們的名聲也不太好…”
這話說的,連高鑫寶都在一旁翻白眼了,這不是長別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嗎?
“叔,我知道了。這次是我利欲熏心了,我就是氣不過芮慶榮那混蛋,天天整一副官腔,用鼻子看人的樣子。”杜月笙是個長著玲瓏心的人,自然不會認為是黃金榮倚老賣老的教訓他,而是真替他著想。
黃金榮揮揮手,當官的心思他掰扯不清,在他看來,芮慶榮當個局長也就是到頭了,王學謙不會重用這樣的人的,不是信不過,是芮慶榮根本就沒有那份被重用的本事。道:“我累了,讓振忠跟著你去,他是讀書人,念過教會學校的大學生,來我這里是落難了,不過應該能夠幫得上你。”
“振忠,到時候你帶著月笙去,不要露怯了,爺們不缺錢,就缺一個能長臉的機會,是該讓上海灘的老少爺們看看,青幫不是壞規矩的人,讓大家放心。誰要壞規矩,別怪人翻臉不認人。”黃金榮這話說的殺氣沉沉,仿佛身上的老態一下子橫掃而光,可隨即有半死不活的樣子,打著哈欠擺手,示意杜月笙退下。
“謝謝,叔。”
“走吧!”
駱振忠請示道:“黃老板,您不是說杜月笙這個人的心很大,要防嗎?可為什么,又處處給他方便?”
“昨天,他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是,就是個青皮,一貼老膏藥,不按規矩辦事的愣頭青。可今天,他有了產業,有了正當生意,他就不能再為所欲為,這些道理也是我和人合伙開了地產交易所才想明白的。道理這東西,不是你說,對方就會明白了。不吃點苦頭,怎么長見識?教會人守規矩,比什么都重要。”黃雞榮笑道,很難看,但不妨礙他的心情很好。話也變得多了起來:
“就拿杜月笙來說,他如今的地位有一點,可是身份不干凈。他又想要往上走,結交政要。民國的政要是什么德行就不說了。關鍵是讓他看清楚,在政要的眼里,他杜月笙不過是只蛤蟆,跳人家腳面上,也只能惡心人,傷不到人。等到他在外頭撞的頭破血流,知道不好混,再來我這里,就要守規矩了。現在正是他心氣高的時候,年輕人不能一直都壓著,免不了生仇,還不如讓外頭的人教會他怎么做人來得好。”
駱振忠開過銀行,上過大學,要不是人太背,絕對不會成為黃金榮的身邊秘書,說是秘書,其實權力比管家都要大,掌管著黃公館所有的資金往來的賬本。
他是不太怕黃金榮的,同時也是黃金榮身邊最親信的人,自然有什么說什么:“黃老板,你就不怕杜月笙這次出去一飛沖天!”
“如果真是條真龍,黃某人也不是擋人前程的主。”黃金榮能夠在上海混的這么好,并非是靠著他的耳目,關鍵是他能夠容人。不過,他有一句話沒有說,因為太不好聽。
就算是一條咸魚翻身了,他還是咸魚,飛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