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謙?”
“劉慶武。”
兩個人雖然都說對了對方的名字,但趴在發霉稻草上的劉慶武是用試探的口氣,而王學謙,卻是一口認定。
從口氣上,就能夠斷定雙方截然不同的身份。
“先生。”
鐘文豹上前一步,擋在了王學謙的面前,一雙豹子眼,如同盯著獵物一樣的盯著稻草上躺著的那個人,雖然他知道,躺在稻草上的那個人根本無法在他的面前威脅到王學謙的安全。但他也不敢放任對方接近。
反倒是王學謙笑了:“你還是老樣子,咬著后槽牙,卻像是要吃人一樣的忍著。哼出來怎么了,有損你的英雄形象了?”
“這倒不會,但像個娘們。”劉慶武咧嘴一笑道。
王學謙不做評述的點著頭,拍了一下鐘文豹的肩膀,讓他將手里的食物盒拿下來,放在牢房的桌子上。別看牢房里的東西都是粗鄙不堪,但勝在結實:“你先出去,讓戴春風在門口候著,等會兒,我有話要問他。”
“先生,我出去…”鐘文豹猶豫的看了一樣病怏怏的劉慶武,在牢房里關了幾天,也動了刑了。還能裝出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已經非常不容易了,更不要說舉起拳頭揮拳打人了。
王學謙點頭道:“沒事,他還求著我事呢?現在不敢報復。”
鐘文豹嘟噥著:“以后也沒有機會報復了。”走了出去,在門口。就聽到他對著戴春風呼幺喝六的,好不神氣。
成王敗寇,作為勝利者。王學謙當然有這種高高在上的口氣來說胡。但這讓站在邊上的鐘文豹很不解,聽著好像自己家的少爺和躺在稻草上的階下囚還認識。
只不過多年未見,人變得生疏了,反而多了一種久別重逢的慶幸。
果然,如鐘文豹猜想的那樣,躺在發霉的稻草上的劉慶武開始抱怨起來了:“子高,你的人也太狠了。”
王學謙先是將食盒里的韭菜都放在了桌子上。四個冷菜,不方便準備熱菜。不過還要有一壺酒,顯然是上等的好酒。醇香撲鼻。
“打哪兒了,來我看看,傷的嚴不嚴重,影響傳宗接代嗎?”
“少拿我開涮。真要是讓老劉家斷后了。到時候你小子生了兒子,得讓我過繼一個。”
“不要以后了,我還是讓你英雄就義吧?”
兩人的談話完全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官員,來監獄詢問犯人的架勢,反而像是兩個多年未見的朋友,一見面倒是顯得非常熱絡。這讓在門口站著的戴春風可嚇出了一身冷汗,這里面兩位,到底是什么關系?
自己當初可是沒存有什么私心。本來就想著,一個是造成暴亂的始作俑者。而王學謙呢?代表著權力機構,把他扶持在這個位置上,對犯人狠一點,當然沒錯。
可忽然間,戴春風發現,自己錯的離譜。
偷偷的從兜里摸出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他可是在犯人一進入牢房,就嚴加審問,至于手段,大部分都是從警察局里學來的。什么,‘坐地炮’、‘三娘教子’、‘紅光加身’都給劉慶武來了一遍。
可沒想到的是,他從牢房外聽到的話,好像這個劉慶武還是王學謙的朋友,這不是禍害人嗎?
要不是王學謙給他帶來了口信,讓他不要動刑,說不定劉慶武根本就活不到公審的那一天。可他也不能說王學謙沒有事先告訴他,指責王學謙不厚道,這不是指著讓人往溝里崩嗎?
哧溜…劉慶武費力的做起來,扶著桌子,喝了一口酒,當他聞著酒的那一刻,兩條眉毛,揚了起來,臉上還露著陶醉的表情,放下酒杯的那一刻,吐了一口氣:“好兄弟,算你還沒忘當年的交情,這酒不錯,應該有五十年了吧?”
“我爹五十有三了,這是我讓人偷偷從家里的梨樹下挖出來的,地道的狀元紅。當年可是老太爺親手埋下來的,現如今科舉早就廢了,估計家里人早就忘記這幾甕狀元紅了。”王學謙給再一次斟滿酒杯,他一直帶著疑惑,從他接到劉慶武的信件之后,兩人其實一直都沒有見面,雖然知道是朋友,但他很不解,這劉慶武到底是那根神經搭錯了,竟然想出這么一個瘋狂的想法。竟然把劉家都拖下水,甚至再后來的事情發展中,劉家的老太爺,都充當了一份子,在積極的配合王學謙。
要不是劉家出了大問題,劉慶武也不至于將整個家族在慈溪的基業都不要吧?
可是他又不能問,直到周家開始拉攏其他反對的地方鄉紳,劉慶武才想到了這么一個局。
只有先把自己套進去,其他人才會跟著下。
而結果呢?現在劉家在慈溪的基業,已經基本上都被充公了,周家更是遭受了巨大的打擊,說是叫破人亡都不過分。
“先慢點喝。”王學謙一把按住劉慶武握酒杯的手,問道:“秉修,這到底是為什么?你和你們家的老太爺,就眼睜睜的看著劉家在慈溪兩百多年的基業都倒下?”
劉慶武嘆了口氣,放下酒杯的那一刻,眼神變得陰霾如同六月的陰雨,下了一陣,又一陣,沒有個頭:“你就別問了。”
“我能不問嗎?”
王學謙急道:“我們在上海一見如故,要不是后來我去了美國,很少有人知道我們的消息。要不然,我們是朋友的身份,也不是秘密。現如今,你因為我身陷囹圄…雖然你是自找的,強烈要求的,但我心里也不好受是吧?”
說道這些,劉慶武還生氣了:“你倒知道我們是朋友。是兄弟?我讓你的人打我了嗎?在暴亂的時候,我的人可沒有燒你們家的鋪子,現在知道虧欠我了。心里難安了?”
“主要是不理解,你這小子好好的惡少當著,街面上的小媳婦調(戲)著,小子日過的神仙一般的讓人羨慕。怎么就想不開了呢?”王學謙納悶道。
劉慶武一把打掉王學謙的手臂,嗔怪道:“我可不像你說的這么不堪?這些年,我是做了很多糊涂事,但你不知道。這都是裝的。”
“裝的?”王學謙嘀咕道:“我想裝,也要家里人同意啊!”
“大家族,人多是熱鬧。是非也多。這還要從三十年前說起,方洪濤的父親當初是我們劉家的賬房,但侵吞了家里五千大洋,被人發現了。后來。老爺子下的令。把人埋在了荒郊野外。也不知道怎么的,走漏了消息,讓方洪濤逃走了。這么多年沒有消息,直到幾年前,劉家在田產上的收入很難再維持大家族的開支,于是典當了一部分田產,準備去上海經營貿易。”劉慶武冷笑著陳述,似乎將一個大活人活埋。也不是什么大事。
“做生意失敗,也不用把整個家族都毀掉吧?”
“你別打岔行不行?”
“好好好。你說。”
劉慶武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頭,倒進嘴里,順著喉嚨像是喝下了滾燙的熱流,刺痛著他的內臟,眼角不由的生出一絲淚來:“讓人沒想到的是,方洪濤在南洋發財了。他正準備伺機報復劉家,而當時沒有人知道,我們典當的田地和鋪子,已經轉到了方洪濤的手上。而劉家的橡膠生意,也開始做起來。生意不錯,可是天有不測風云,連續兩條船都在海上被搶,一下子讓劉家的資金出現了斷裂,而這時候我大哥…”
停頓了一會兒,劉慶武接著說:“我大哥帶著人去了香港,準備去南洋尋找船失蹤的原因。總不能不明不白的讓劉家一下子背負幾十萬的債務吧?”
聽到這里,王學謙也明白了,劉家出了內奸了,也許是能夠接觸劉家核心機密的管事,還有就是在貨運這條線的人。
可是,我大哥到香港沒多久,就溺水死了。等到家里人警覺,一切都已經晚了。
劉家除了老宅之外,剩下的財產只有不到兩百畝水田,可劉家從主子,到老媽子,上百口人呢?這點田租連家里人都養不活,但更讓老爺子生氣的是,家里的內賊是誰?
他總不能看到劉家倒下的那一刻,連誰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都不知道吧?
所以就做下了這個局,讓劉家立刻出現變故。反正家業也沒了,要是能夠誆出來那個內鬼,老爺子也心安了。真要是放過這個人,老爺子閉眼也不會踏實。
王學謙心里倒是暗自佩服起來劉家的老爺子,硬氣,就是死,也要死在仇人的面前。
可這個代價也太大了,大到劉家的老爺子在報仇之后,還有臉面活下去嗎?
“內鬼查出來了嗎?”
“是我三弟。”
說到三弟兩個字,劉慶武似乎難以克制心頭的怒火,攥著拳頭發抖,看的王學謙都覺得心驚膽戰的。深怕,他萬一遭殃,被劉慶武當成泄憤的對象。
“哎,好在他也死了。氣數已盡,氣數已盡啊!”
“你不怨他?”
“三弟的母親是四娘,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天家里的大人都很慌張的樣子。過了兩天,才知道,原來是四娘吞了鴉片死了,或許他也在怨我們吧?”
王學謙沒想到的是,結果竟然這么沉重,不問誰對誰錯,但確實是一個悲劇,造成了另外一個悲劇:“想過以后干什么嗎?”
“我想老太爺估計這次之后也沒多少日子了,他也是再強撐,唯一不甘心的是,方洪濤還活著,聽說跟著日本人混著,我估計我們家的船被搶,是日本人下的手…哎,不說了。”劉慶武把心里頭的話說出來之后,氣色好了很多,連情緒都平和了不少:“至于我?大哥生前給我存了一個賬戶,有一筆小錢,但足夠讓我去歐洲了。我想去德國看看…”
“還是學軍事?”王學謙試探的問道。
劉慶武一愣神,強顏歡笑道:“現如今這亂世,再大的財勢,也比不過槍桿子,說不定過兩年,我都已經是將軍了。”
“聽我一句,別去德國,我送你去古巴。”
“什么地方,聽著好像耳熟。”
“以前是西班牙人的殖民地,在美洲。現在美國人占著,主要出產糖和煙草,對了,就是古巴雪茄。”王學謙認真道。
劉慶武還不樂意了:“這破地方,誰愿意去,誰去!反正我不去。”
見劉慶武不情愿的擺手,王學謙湊近在他的耳邊耳語一陣,劉慶武的眼睛一下子就透亮起來,驚喜道:“真的?”
“什么話,那地方,我能做一半主。你說是不是真的?不過想要進美國的軍校,你得用化名,不過你也不用在乎學歷,反正學軍事,哪兒學不都一樣?”
劉慶武倒是心動了,可卻有懷疑起來:“這美國人的陸軍,不這樣啊!靠譜嗎?”
“不靠譜,你就去德國。我可告訴你,德國的軍校可不接受政府委派之外的人,你要是覺得路子野,去歐洲,我也不攔著你。”王學謙道。
劉慶武猛的一拍桌面,朗聲道:“行,我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