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閑聊了一路,對于朱葆三的經歷,除了敬佩之情之外,也只能感慨,亂世出英雄。
在上海灘闖蕩的人中間,又有幾個人像朱葆三這樣,從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成為在全國都名氣不小的商業大亨!金融大亨!事業大亨!
而這位大亨,卻在輪船抵達寧波之前,接連兩個夜晚都沒有睡好。其實并不像是朱葆三說的沒睡好,黑眼圈騙不了人,更何況,他通紅的眼睛,卻異常的透亮,似乎激動過頭了。
“伯父,放輕松些,不過是當市長,也不是多大的官?”
王學謙輕聲安慰著,可朱葆三卻越顯緊張起來,說起來,從十多歲一個人跟著跑碼頭的同鄉,踏上上海的碼頭,五十多年的時間,朱葆三就已經很少回家了。
這么些年,他回鄉時間最長的一次,就是給父母奔喪。
就是修宅院,修祠堂,也沒有在寧波老家住很長時間。而這次,他將是以故鄉的父母官的身份,踏上這片土地,不由得這位老人緊張不已。有什么比得上,鮮衣怒馬,榮歸故里更讓人期待的?
“子高啊!我哪里是興奮呦?”朱葆三眨巴著干巴巴的眼眶,眼珠子緩慢的從穿上的甲板上,眺望去遠方的海岸線。
故鄉的聲音,似乎在耳畔響起。
對于年過古稀的老人來說,一切都恍如隔世,但卻真真切切的面前浮現。記憶的匣子一旦打開,那些過去的回憶,頓時如潮水一般,沖刷而來。
“這輩子都沒有想過,老了之后,還能夠當一回市長,到了這個份上,掙錢早就麻木了。甚至心里已經開始在抗拒,這種抗拒就像是長在心底的一根刺。時刻讓我難受的吃不下睡不著。哪里像是十幾歲的少年,光著腳,在鎮海鎮頭的石板路上,飛快的跑過,身上的蓑衣在清明的細雨中,抖落一地的水珠子…”
老人的話,似乎又回到了年少的時候,這種回味,隨著年紀的越來越大,就像是變成一甕老酒。滋味越來越醇厚。甘甜。
朱葆三長吁短嘆的感慨著。等到發現,他并沒有站在那個濕漉漉的鎮海,而是身處在輪船,飄浮在海面上。頓時不好意思的笑笑,手掌用力的在眼眶中柔了幾下。
其實,根本就沒有淚水,對于一個離鄉五十多年的老人,故鄉的味道,已經變得久遠,只能存儲在記憶中,卻無處尋找了。
朱葆三不好意思的笑笑:“年紀大了,就容易觸景生情。眼前總想起小時候的事,讓你見笑了。”
“哪里,說起來,我也是離開家鄉十多年,沒有回來過。心頭也是緊張的要命。”王學謙的心頭更多的是期待,或者說,他非常期待那個在記憶中的故鄉,是否依然坐落在原點。
“哦,那你真該到處去看看。”
“誰說不是?就是怕周圍的景色都變了,已經找不到當年離開時的原貌。”
“其實鎮海這些年的變化不大,對了,是余姚的,哪里變化更小了。不過物是人非倒是真的。”說話間,朱葆三嘆氣道。年輕時候的朋友,大部分都已經離開了人世。
在這個時代,年紀超過六十,也已經算是長壽了。更何況他已經七十多了呢?
到了朱葆三這個年紀,這輩子有多少事是能逃得過他的眼睛,其實他也看出來了,王學謙似乎并不太熱衷于接他的班。而朱葆三原本的計劃,不過是擔任臨時市政府的市長。就像外國人說的名譽市長那樣。然后把市長的位置傳遞給王學謙,因為朱葆三清楚的知道,王學謙才是有大才的,或許真的能夠帶領寧波,成就一番讓人仰慕的事業來。
相比王學謙,朱葆三能用的手段就少的多,只能用名望來鎮場子,可這要讓他管理一個擁有三百多萬人口,超過三萬平方公里的土地的時候,他心里比誰都緊張。這可不是在外做官,做的不好,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這可是家鄉啊!
萬一要是做不好,是要受到父老鄉親戳脊梁骨的,說不定,連他死后,都要蒙羞。
所以,心里頭的緊張是出于自己心里沒底。
朱葆三呆呆的看著蕩漾的海面,距離寧波至少還有兩三個小時的航程,但他卻顯示已經站在鎮海街頭一樣,局促不安。猶豫了一會兒,拿出已經被他摩挲的有點爛的發言稿,仆人遞上老花鏡,再一次仔細的背誦起來。
王學謙看到這一幕,哪里猜不到朱葆三的想法,他是害怕,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要是在家鄉,如果不干出一番實實在在的功業來,確實說不過去。
其實,朱葆三對于發言稿早就爛熟于兇,老人的記憶力很好,對付才幾分鐘的發言稿,背上一兩個小時就足夠了,可朱葆三已經背了整整三四天,還心里沒底。這已經不是記憶的問題,而是迫切的緊張:“朱伯父,你不用擔心,當官也就那么一回事,真要事事認真了,就該百姓不開心了。”
朱葆三警惕的拿下老花鏡:“哦,還有這種說法?”
嘴唇蠕動了幾下,不信邪的嚴肅道:“無為而治都是騙人的。”
看著朱葆三認真的樣子,王學謙確實心頭有些想要笑出聲來,好在他及時忍住了,不過看朱葆三的樣子,確實需要一些寬慰的話,不然要不了幾天,他自己都能把身體給累垮了。
“就用我們商議的幾個側重點,港口鐵路的建設,基礎教育的投入,還有就是地方軍警的組建,只要完成了這些,就不會太糟糕。”王學謙馬虎道。
這種輕松的口氣,讓朱葆三的眉頭微微皺起來,心說:“這么馬虎,能行嗎?”
反倒是王學謙信心滿滿的道:“地方議會,通過一層一層的選舉,然后選出市議員,建立議會。您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選舉開始,等到結果出來,就建立臨時議會。市長通過政府工作會議。制定短期目標,中長期目標,然后遞交議會。決議通過,就開始實行。”
朱葆三眨巴著眼珠子,有點不敢相信的看著王學謙。
卻沒想到,王學謙笑呵呵的開口道:“所以啊,您到時候最重要的事,就是坐在市長辦公室里,拿著印章蓋戳。”
朱葆三氣罵道:“你小子,哪有這么簡單。要是這么簡單。你怎么會不當這個市長?”
王學謙苦著臉。裝可憐道:“我不是怕人輕言微。沒人聽我的嘛?再說了,市長是需要通過議會選舉通過的,我除了賄賂議員當選這一條路之外,還有什么辦法當選?您老要是有別的辦法。就給我指一條明路?”
“滑頭!”
寧波城,這座古老的城市,自從明朝開始,就作為貿易城市的存在,而被人們記住。但近代,卻以為上海的開埠,鐵路遲遲未通車,耕地少,人口多。而漸漸的轉變成了一座朝氣蓬勃的商業城市。
當寧波將成立特別市的消息,在大街小巷傳遞的那一刻。
住在城市里的居民商戶,還不知道,這是要搞什么怪,一個都伸長脖子打量著街頭。想要探聽一些消息。
可等到街頭的彩燈掛起的那一刻,很多人還是懵懵懂懂,以為又是當官的弄出來的幺蛾子,糊弄老百姓的招數。不過奇怪的是,往日里在街頭蠻橫的稅兵,卻一個個不見了蹤影,似乎憑空從這座城市消失了一般。
要是收稅的用來不要來,就好了!
商戶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像是生意興隆,永遠不要和官面上的人打交道。
因為對于商戶來說,一旦官面上的人出現,面對他們的只能是案板上的魚肉,只能等著人來宰殺。
“我說,劉掌柜,這到底是鬧的那樣?是盧督的生辰日子到了,還是大總統過世了…”茶葉鋪的老板,偷偷摸摸的探出腦袋,和邊上雜貨鋪老板打聽。
被問的這位泛著白眼,不屑道:“你家里辦白事,掛紅燈籠?”
“老劉,你怎么說話呢?”
“哎,別激動,我不過是隨口一說。”然后雜貨鋪老板小心翼翼的左右打量接到,發現沒人盯著他,才神神叨叨的說:“告訴你,市長他老人家又要納妾了。”
“哎呦,聽說市長都五十多,家里頭二十多個小妾,能記得住嗎?”
“記不住,也多半便宜了家里頭的奴才…嘿嘿…”
兩人偷偷摸摸的樣子,確實可疑,不過街頭警察所的楊二狗子,拿著一個破銅鑼,咣咣咣的一路在街頭敲打,扯開嗓子喊道:“市議會選舉,各家成年男丁,三日后去娘娘集中,聽保長宣讀選舉守則。”
“具體辦法,已經登在《四明日報》上,也可以從報上獲得消息。”
雜貨鋪老板臉上一僵,像一只驚嚇的烏龜,從窗戶口縮了回去,咕咚一下,也不知道撞翻了家里頭的什么東西。
而在寧波市政府的大廳里,朱葆三剛剛宣讀了新寧波市政府成立,之后,他也宣讀了他作為臨時市長,將代替原先的市長,行使市長權利。直到選舉完成,議會選出新一任市長,他才退路幕后。
并宣讀了,在臨時市政府的框架下,警察,稅務,工商等部門按照原先的制度執行,并嚴防不法者,乘機滋事。
消息通過電報,在極端的時間里,傳遍了整個神州大地。
各地的報紙都紛紛登載了朱葆三的巨幅照片,一時間,朱葆三在消失在公眾的視線中一年之后,再一次回到了臺前,轟動神州。
而在上海,幾家英文報紙,更是大肆報道了這件事,而其中報業持牛耳者,《西林字報》更是用鮮紅的標題,宣揚,‘東方的烏托邦’,來描述寧波發生的事。當然,英國人肯定不知道,寧波的改革,是軍閥和商人之間利益的交換產物,至少沒有英國人想象的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