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胸有成竹 鐵開誠躬身道:“先父在世時,晚輩就常聽他老人家說起,謝大俠一劍縱橫,天下無敵。”
謝曉峰道:“你的劍法也不錯。”
鐵開誠道:“不敢。”
謝曉峰道:“能殺人的劍法,就是好劍法。”
鐵開誠道:“可是晚輩殺人,并不是要以殺人立威,更不是以殺人為快。”
謝曉峰道:“你殺人通常都是為了什么?”
鐵開誠道:“為了先父開創鏢局時,就教我們人人都一定要記住的六個字。”
謝曉峰道:“六個字?”
鐵開誠道:“責任、紀律、榮譽。”
謝曉峰道:“好,果然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難怪紅旗鏢局的威名,二十六年來始終不墜。”
鐵開誠躬身謝過,才肅容道:“先父常教訓我們,要以鏢局為業,就得要時刻將這六個字牢記在心,否則又與盜賊何異?”
他的神情更嚴肅:“所以無論誰犯了這六個字,殺無赦!”
謝曉峰道:“好一個殺無赦!”
鐵開誠道:“張實疏忽大意,護旗失責,胡非自甘墮落,操守失律,所以他們雖是先父的舊人,晚輩也不能枉法徇私。”
他日光灼灼,逼視著謝曉峰:“神劍山莊威重天下,當然也有他的家法。”
謝曉峰不能否認。
鐵開誠道:“神劍山莊的門人子弟,如是犯了家法,是否也有罪?”
謝曉峰更不能否認。
鐵開誠道:“無論哪一家的門規家法,是否都不容弟子忽視江湖道義,破壞武林規矩?”
他的日光如刀,比刀鋒更利:“鬧市縱酒,無故尋事,不但傷了人,還折毀了鏢局中譽鑒復命所系的鏢旗,這算不算破壞了江湖規矩?”
謝曉峰的回答簡單而直接:“算的。”
鐵開誠目中第二次露出驚訝之色,他手里已有了個打好了的繩圈,正準備套上小弟的脖子,謝曉峰應該明白他的意思,為什么不將小弟的脖子擋住?不管怎么樣,這機會都絕不能錯,他立刻追問:“不顧江湖道義,無故破壞江湖規矩,這種人犯的是什么罪?”
謝曉峰的回答更干脆:“死罪。”
鐵開誠閉上了嘴。
現在繩圈已套上小弟脖子,他也已明白謝曉峰的意思。
小弟的生命雖重,神劍山莊的威信更重,若是兩者只能選擇其一,他只有犧牲小弟。
現在張實和胡非都已伏罪而死,小弟當然也必死無赦。
紅旗鏢局的鏢師們,無一不是目光如炬的老江湖,當然也都看出這一點,每個人的手又都握緊刀柄,準備撲上去。
鐵開誠卻又揮了揮手,道:“退下去,全都退下去。”
沒有人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可是也沒有人敢違抗他的命令。
鐵開誠淡淡道:“罪名是謝大俠自己定下來的,有謝大俠在,還用得著你們出手?”
小弟忽然大聲道:“誰都用不著出手!”
他盯著謝曉峰,忽又大笑,道:“謝曉峰果然不愧是謝曉峰,果然把我照顧得很好,我心里實在感激得很。”
他大笑著躍下車頂,沖入人群,只聽“喀嗤”一響,一名鏢師的手臂已被拗斷,當中的劍已到了他手里,他連看也不再去看謝曉峰一眼,劍鋒一轉,就往自己咽喉抹了過去。
謝曉峰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全身上下好像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大家只聽見“嗤”的一聲,“格”的一響,小弟手里已只剩下個劍柄,三尺的劍鋒,已憑空折斷,一樣東西隨著劍鋒落下,赫然又是一粒明珠。
謝曉峰手里珠花上的明珠又少了一顆。
小弟的手雖然握住了劍柄,整個人卻被震退了兩步。
他身后的三名鏢手對望一眼,兩柄刀、一柄劍,同時閃電般擊出。
這三人與那手臂折斷的鏢師交情最好,本就同仇敵愾,現在謝曉峰既然又出了手,也就不算違抗總鏢頭的命令了。
三人一起擊出,自然都是致命的殺手。
只聽謝曉峰指尖又是“嗤”的一響,接著“格”的一聲,兩柄刀、一柄劍,立刻又同時折斷,三個人竟同時被震退五步,連刀柄都握不住。
鐵開誠沉下了臉,冷冷道:“好強的力道,好俊的功夫!”
謝曉峰沉默。
鐵開誠冷笑道:“謝大俠武功之高,原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謝大俠的言而無信,江湖中只怕沒有幾個人知道了。”
謝曉峰道:“我言而無信?”
鐵開誠道:“剛才是誰定的罪?”
謝曉峰道:“是我。”
鐵開誠道:“定的是什么罪?”
謝曉峰道:“死罪。”
鐵開誠道:“既然定了他的死罪,為什么又出手救他?”
謝曉峰道:“我只定了一個人的罪,有罪的卻不是他。”
鐵開誠道:“不是他是誰?”
謝曉峰道:“是我。”
鐵開誠目中第三次露出驚訝之色,問道:“為什么是你?”
謝曉峰道:“因為那些不顧江湖道義,破壞江湖規矩的事,都是我教他做的。”
他眼睛又露出了那種說不出的痛苦和悲傷,慢慢的接著道:“若不是我,他絕不會做出這種事,我服罪當誅,卻絕不能讓他為我而死。”
鐵開誠看著他,瞳孔漸漸收縮,忽然仰面長嘆,道:“狀元樓頭,你以一根牙筷,破了曹寒玉的武當劍法,你的劍法之高,實在是當世無雙。”
直到現在,小弟才知道狀元樓上那一戰是誰勝誰負。
他雖然還是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心里卻忽然在后悔了,只恨自己當時沒有留下來,看一看謝家三少爺以牙筷破劍的威風。
鐵開誠又道:“當時袁家兄弟就看出了,就算他們雙劍合璧,也絕不是你的對手,所以才知難而退,在下兩眼不瞎,當然也看得出來,若非逼不得已,實在不愿與你交手。”
謝曉峰道:“很好。”
鐵開誠道:“可是現在你既然這么說,想必已準備在劍法上一較生死勝負。”
他冷笑,接著道:“江湖中的道理,本來就是要在刀頭劍鋒上才能講得清楚的,否則大家又何必練武功?武功高明的人,無理也變成了有理,那本就算不得什么。”
謝曉峰凝視著他,過了很久,忽然長嘆,道:“你錯了。”
鐵開誠道:“錯在哪里?”
謝曉峰道:“我既已服罪,當然就用不著你來出手。”
鐵開誠雖然一向自負,能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臉上也不禁露出驚訝之色。江湖中替人受過,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事,他也不是沒有見過,可是以謝曉峰的身分武功,又何苦如此輕賤自己的性命?
謝曉峰已走過去,拍了拍小弟的肩,道:“這里已沒有你的事了,你走吧。”
小弟沒有動,沒有回頭。
謝曉峰道:“我一直沒有好好照顧你,你小時一定受盡別人侮辱恥笑,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做人,酒色兩字,最好…”
他下面在說什么,小弟已聽不見。
想到自己童年時的遭遇,想到娃娃擁抱著他的情況,小弟只覺得一股怒氣直沖上來,忽然大聲道:“好,我走,這是你要跟著我的,我本就不欠你什么!”
他說走就走,也不回頭。沒有人阻攔他,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謝曉峰。
大雨如注,沿著他濕透了的頭發滾滾流落,流過他的眼睛,就再也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里,就好像天地間已只剩下他一個人。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轉身,面對鐵開誠。
鐵開誠沒有開口,也不必再開口。有謝家的三少爺抵罪,紅旗鏢局上上下下,還有誰能說什么?
謝曉峰卻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據說鐵老鏢頭近年一直很少在江湖走動,為的就是要自己教導你。”
鐵開誠慢慢的點了點頭,黯然道:“不幸他老人家已在兩個月前去世了。”
謝曉峰道:“但是你畢竟已經成器。”
鐵開誠道:“那只因為他老人家的教訓,晚輩時刻不敢忘記。”
謝曉峰也慢慢的點了點頭,喃喃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將這兩個字也不知說了多少遍,聲音越說越低,頭也越垂越低。
他的手卻已握緊。
長街上擠滿了人,有的是紅旗鏢局屬下,也有的不是,每個人都看得出這位天下無雙的名俠,心里充滿了內疚和愧恨,已準備用自己的鮮血來洗清。
就在這時,人叢中忽然有人大喊:“謝曉峰,你錯了,該死的是鐵開誠,不是你,因為…”
說到這里,聲音突然停頓,就像是突然被快刀刃割斷。一個人從人從中沖出來,雙睛凸出,瞪著鐵開誠仿佛想說什么。他連一個字都沒有再說出來,人已倒下,后背赫然插著柄尖刀,已直沒至柄。
可是另一邊的人叢中卻有人替他說了下去:“因紅旗鏢局的令旗,早就已被他玷辱了,早已變得不值一一文,他…”
說到這里,聲音又被割斷,又有一個人血淋淋的沖出來倒地而死。
可是世上居然真有不怕死的人,死并沒有嚇住他們。
兩面又有人嘶聲大喊:“他外表忠厚,內藏奸怍,非但鐵老鏢頭死得不明不白,而且…”
這人一面大喊,一面已奔出人叢,忽然間,刀光一閃,穿入他的咽喉。
北面立刻又有人替他接著說了下去:“而且西城后那藏嬌的金屋,也是他買下的,只因老鏢頭新喪,他不能不避些嫌疑,最近很少去那里,才被胡非乘虛而入。”
這次說話的人顯然武功較高,已避開了兩次暗算,竄上了屋脊,又接著道:“剛才胡非生怕被他殺了滅口,所以才不敢說,想不到他不說也難逃一死!”
他一面說,一面向后退,說到“死”時,屋脊后突然有一道劍光飛出,從他的后頸剌入,咽喉穿出,鮮血飛濺出,這人骨碌碌從屋頂上滾了下來,落在街心。
長街一片死寂。
片刻間就已有四個人血濺長街,已令人心驚膽裂,何況他們死得又如此悲壯,如此慘烈。
鐵開誠卻還是神色不變,冷冷道:“鐵義。”
一個健壯高大的鏢師越眾而出,躬身道:“在。”
鐵開誠道:“去查一查這四個人是誰主使的,竟敢到這里來顛倒黑白,血口噴人。”
鐵義道:“是。”
謝曉峰道:“他們若真是血口噴人,你何必殺人滅口?”
鐵開誠冷笑道:“你看見了殺人的是誰?”
謝曉峰忽然躍起,竄入人叢,只見他身形四起四落,就有四個人從人叢中飛出來,“砰”的一聲,重重落在街心,穿著打扮,正是紅旗鏢局的鏢師。
鐵開誠居然還是神色不變,道:“鐵義。”
鐵義道:“在。”
鐵開誠道:“你再去查一查,這四人是什么來歷,身上穿的衣服是從哪里來的。”
他們穿的這種緊身衣,并不是什么稀奇珍貴之物,紅旗鏢局的鏢頭穿得,別人也一樣穿得。
鐵義口中道:“是。”卻連動都不動。
鐵開誠道:“你為什么還不去?”
鐵義臉上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咬了咬牙,大聲道:“我用不著去查,因為這些衣服都是我買的,謝大俠手里的這朵珠花,也是我買的。”
鐵開誠的臉色驟然變了,他當然知道謝曉峰手上這朵珠花是從哪里來的。
謝曉峰當然也知道。
他從那貓一樣的女人頭上,摘下了這朵珠花,當作傷人的暗器。
鐵義大聲道:“總鏢頭給了我三百兩銀票,叫我到天寶號去買了這朵珠花和一雙鐲子,剩下的二十多兩還給了我。”
“鐵開誠買的珠花,怎么會到了那貓一樣女人的頭上?”
謝曉峰忽然一把提起鐵義,就好像提著個紙人一樣,斜飛四丈,掠上屋頂。
只聽急風驟響,十余道寒光堪堪從他們足底擦過,謝曉峰出手若是慢了一步,鐵義也已被殺了滅口。
但是這屋上也不安全,他的腳還未站穩,屋脊后又有一道劍光飛出。
直刺謝曉峰咽喉。
劍光如驚虹,如匹練,刺出這一劍的,無疑是位高手,使用的必定是把好劍。
現在他們想殺的人,已不是鐵義,而是謝曉峰。
謝曉峰左手夾住一個人,右手拈著珠花,眼看這一劍已將刺入他咽喉。
他的右手忽然抬起,以珠花的柄,托起了劍鋒,只聽“波”的一聲,一顆珍珠彈起,飛起兩尺,接著又是一顆珍轉彈起,去勢更快,兩粒珍珠凌空一撞,第一粒珍珠斜飛向左,直打使劍的黑衣人右腮。
這人一偏頭就閃了過去,卻想不到第二顆珍珠竟是下墜之勢,已打在他持劍的手臂曲池穴上,長劍落下時,謝曉峰的人已去遠了。
雨絲如重簾,眨眼間連他的人影都已看不見。
鐵開誠站在油布傘下,非但完全不動神色,身子也紋風不動。
一直站在他身后,為他撐著傘的鏢師,忽然壓低聲音道:“追不追?”
鐵開誠冷冷道:“追不上又何必去追?”
這鏢師道:“可是這件事不解釋清楚,只怕再難服眾。”
鐵開誠冷笑,道:“若有人不服,殺無赦!”
雨勢不停,天色漸暗。
小小的土地廟里陰森而潮濕,鐵義伏在地上不停的喘息嘔吐。
等他能開口說話時,就立刻說出了他所知道之事。
“被暗算死的那四個人,全都是老鏢頭的舊部,除最后在屋頂上被刺殺的是鏢師,其余的三個都是老鏢頭貼身的人。
“兩個月以前,有一天雷電交作,雨下得比今天更大。
“那天晚上,老鏢頭仿佛有些心事,吃飯時多喝了兩杯酒,很早就去睡了,第二天早上,我就聽到了他老人家暴斃的消息。
“老年人酒后病發,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是當天晚上在后院里當值的人,卻聽見了老鏢頭房里有人在爭吵,其中一個竟是鐵開誠的聲音。
“鐵開誠雖是老鏢頭收養的義子,可是老鏢頭對他一向比嫡親的兒子還好,他平時倒也還能克盡孝道,那天他居然敢逆言犯上,和老鏢頭爭吵起來,已經是怪事。
“何況,老鏢頭的死因,若真是酒后病發,臨死前哪里還有與人爭吵的力氣?
“更奇怪的是,從那一天晚上一直到發喪時,鐵開誠都不準別人接近老鏢頭的尸體,連尸衣都是鐵開誠自己動手替他老人家穿上的。
“所以大家都認為其中必定另有隱情,只不過誰也不敢說出來。
聽到這里,謝曉峰才問:“當天晚上在后院當值的就是那四個人?”
鐵義道:“就是他們。”
謝曉峰道:“老鏢頭的夫人呢?”
鐵義道:“他們多年前就已分房而眠了。”
謝曉峰道:“別的人都沒有聽見他們爭吵的聲音?”
鐵義道:“那天晚上雷雨太大,除了當值的那四個人責任在身,不敢疏忽外,其余的人都喝了點酒,而且睡得很早。”
謝曉峰道:“出事之后,鏢局里既然有那么多閑話,鐵開誠當然也會聽到一些,當然也知道這些話是哪里傳出來的。”
鐵義道:“當然。”
謝曉峰道:“他對那四個人,難道一直都沒有什么舉動?”
鐵義道:“這件事本無證據,他若忽然對他們有所舉動,豈非反而更惹人疑心,他年紀雖不大,城府卻極深,當然不會輕舉妄動,可是大殮后還不到三天,他就另外找了個理由,將他們四個人逐出了鏢局。”
謝曉峰道:“他找的是什么理由?”
鐵義道:“服喪期中,酒醉滋事。”
謝曉峰道:“是不是真有其事?”
鐵義道:“他們身受老鏢頭的大恩,心里又有冤屈難訴,多喝了點酒,也是難免的。”
謝曉峰道:“他為什么不借這個緣故,索性將他們殺了滅口?”
鐵義道:“因為他不愿自己動手,等他們一出鏢局,他就找了個人在暗中去追殺他們。”
謝曉峰道:“他找的人是誰?”
鐵義道:“是我。”
謝曉峰道:“但是你卻不忍下手?”
鐵義黯然道:“我實在不忍,只拿了他們四件血衣回去交差。”
謝曉峰道:“他叫你去買珠花,送給他的外室,又叫你去替他殺人滅口,當然已把你當作他的心腹親信。”
鐵義道:“我本是他的書童,從小就跟他一起長大的,可是…”
他的臉在扭曲:“可是老鏢頭一生俠義,待我也不薄,我…我實在不忍眼見著他冤沉海底,本來我也不敢背叛鐵開誠的,可是我眼看著他們四個人,死得那么悲壯慘烈,我…我實在…”
他哽咽著,忽然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他們今天敢挺身而出,直揭鐵開誠的罪狀,就因為他們看見了謝大俠,知道謝大俠絕不會讓他們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只要謝大俠肯仗義出手,我…我一死也不足惜。”
他以頭撞地,滿面流血,忽然從靴筒里拔出把尖刀,反手刺自己的心口。
可是這刀忽然間就已到了謝曉峰手里。
謝曉峰凝視著他,道:“不管我是不是答應你,你都不必死的。”
鐵義道:“我…我只怕謝大俠還信不過我的話,只有以一死來表明心跡。”
謝曉峰道:“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