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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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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朱赫來一邊思考,一邊從嘴里取下煙斗,小心地用指頭按了按隆起的煙灰。煙斗已經滅了。

  屋子里十幾個人在吸煙,灰色的煙霧宛如浮云,在天花板上的毛玻璃燈罩下面,在省委書記坐椅的上方繚繞。圍著桌子坐在辦公室角落里的人,看上去就像罩在薄霧中。

  胸口貼著桌子,坐在省委書記旁邊的是托卡列夫老頭。他氣憤地捻著小胡子,偶爾斜眼瞅一下那個禿頂的矮個子,這家伙嗓子又尖又細,一直在羅里羅嗦地兜圈子,說些像雞蛋殼一樣空洞的廢話。

  阿基姆看見了這個老鉗工斜視的目光,這目光使他回想起童年――那時候他們家里有一只愛斗的公雞,叫“專啄眼”。每當它準備進攻的時候,也是這樣斜眼打量對手的。

  省黨委的會議已經開了一個多小時。禿頭是鐵路林業委員會的主席。

  他一邊用敏捷的手指翻動文件,一邊滔滔不絕地說:“…正是因為有這些客觀原因,省委和鐵路管理局的決議才無法實現。我再說一遍,就是再過一個月,我們能夠提供的木柴也不會超過四百立方米。至于完成十八萬立方米的任務,那簡直是…”禿頭在挑選字眼,“烏托邦!”說完,小嘴巴一撇,露出一副抱屈的神情。

  接著是一陣沉默,仿佛持續了很久。

  朱赫來用指甲敲著煙斗,想把煙灰磕出來。托卡列夫說話了,他那低沉的喉音打破了沉默:“這沒什么好磨嘴皮子的。你的意思是說:鐵路林業委員會過去沒有木柴,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是這樣嗎?”

  禿頭聳了聳肩膀。

  “很抱歉,同志,木柴我們早就準備好了,只是沒有馬車往外運…”小矮個子哽住了。他用方格手絹擦了擦光禿禿的腦袋,擦完之后,好久也找不到衣袋,就焦躁地把手絹塞到皮包底下去了。

  “您都采取了些什么措施運送木柴呢?原來領導這項工作的那些專家搞了鬼,可是他們給抓起來好些日子了。”坐在角落里的杰涅科說。

  禿頭朝他轉過身來,說:“我已經向鐵路管理局打了三次報告,說沒有運輸工具就不可能…”

  托卡列夫打斷了他的話:“這我們早就聽說了,”老鉗工輕蔑地哼了一聲,狠狠地瞪了禿頭一眼。“拿我們當傻瓜還是怎么的?”

  這一問,嚇得禿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對反革命分子的活動,我可不能負責。”禿頭回答的聲音已經低了下來。

  “但是,他們在離鐵路很遠的地方伐木,這事您知道吧?”

  阿基姆問。

  “聽說過,不過這種不正常的現象是別人轄區里的事,我是不能向上級報告的。”

  “您手下有多少工作人員?”工會理事會主席向禿頭提了一個問題。

  “大約二百人。”

  “這幫飯桶每人一年只砍一立方米!”托卡列夫冒火了,使勁啐了一口。

  “鐵路林業委員會全體人員都領頭等口糧,我們讓城里的工人把口糧節約下來給你們,可你們干了些什么呢?我們撥給工人的那兩車皮面粉,你們弄到哪兒去了?”工會理事會主席繼續追問。

  四面八方都向禿頭提出各種各樣尖銳的問題,可是他對這些問題卻一味支吾搪塞,就像對付逼債的債主一樣。

  這家伙滑得像條泥鰍,根本不正面回答問題,兩只眼睛卻不停地東張西望。他本能地感覺到危險逼近了。他又心虛,又緊張,現在他只有一個愿望――趕快離開這里回家,家里已經準備好了豐盛的晚餐,他那風韻猶存的妻子正在讀保羅德科克[保羅德科克(1794―1871),法國作家。――譯者]的小說消遣,等他回去吃晚飯。

  朱赫來一面注意聽禿頭的回答,一面在筆記本上寫道:“我認為,應當對這個人做更深入的審查,他不是工作能力低的問題。我已經掌握了他的一些材料…不必再同他談下去,讓他滾開,咱們好干正事。”

  省委書記讀完接到的紙條,向朱赫來點了點頭。

  朱赫來站起來,走到外屋去打電話。他回來的時候,省委書記已經念到決議的結尾:“…鑒于鐵路林業委員會領導人公然消極怠工,故撤銷其職務,并將此案交偵查機關審理。”

  禿頭本來以為不會這么便宜他。不錯,指責他消極怠工,撤了他的職,說明對他是不是可靠產生了懷疑,不過,這終究是小事一樁。至于博亞爾卡的事情,他是不用擔心的,又不是他轄區里的事。“呸,真見鬼,我還以為他們摸到我的什么底了呢…”

  他差不多完全放下心來了,一邊往皮包里收拾文件,一邊說:“也好,反正我是一個非黨專家,你們有權不信任我。但是我問心無愧。要是有什么工作我沒有做到,那只是因為力不從心。”

  誰也沒有答理他。禿頭走出房間,急急忙忙跑下樓梯,輕松地舒了一口氣,拉開了臨街的大門。就在門口,一個穿軍大衣的人問他:“公民,您貴姓?”

  禿頭嚇得心都要蹦出來了,結結巴巴地說:“切爾…溫斯基…”

  在省委書記的辦公室里,那個“外人”走出去之后,十三個人全把腦袋緊緊地湊到大桌子上面來了。

  “你們看…”朱赫來用手指按著攤開的地圖說。“這是博亞爾卡站,離車站七俄里是伐木場。這兒堆積著二十一萬立方米木柴。一支勞動大軍在這兒干了八個月,付出了巨大的勞動,結果呢――咱們被出賣了,鐵路和城市還是得不到燃料。木柴要從六俄里以外的地方運到車站來。這就至少需要五千輛大車,整整運一個月,而且每天要運兩趟。最近的一個村莊在十五俄里以外,而且奧爾利克匪幫就在這一帶活動…這是什么意思,你們明白了吧?…再看,按照計劃,伐木應該從這兒開始,然后向車站方向推進,可是這幫壞蛋反而把伐木隊往森林里引。他們的算盤打得倒挺如意:這樣一來,咱們就不能把伐倒的木頭運到鐵路沿線。事實上也是這樣,咱們連一百輛大車也弄不到。他們就是這樣整咱們的!…這一招跟搞暴動沒有什么兩樣。”

  朱赫來緊握著的拳頭沉重地落在打了蠟的地圖上。

  對于日益逼近的威脅,朱赫來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在座的十三個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冬天已經到了大門口。醫院、學校、機關和幾十萬居民都只能聽任嚴寒的擺布。車站擠滿了人,像一窩螞蟻,而火車卻只能每星期開一次。

  每個人都陷入了沉思。

  朱赫來松開了拳頭,說:“同志們,只有一條出路,就是在三個月的期限內,從車站到伐木場修一條輕便鐵路,全長是七俄里。爭取在一個半月之內,就把鐵路修到伐木場的邊緣。這件事我已經研究了一個星期。要完成這項工程,”朱赫來焦干的嗓子變得沙啞了。

  “需要三百五十個工人和兩個工程師。普夏―沃季察有現成的鐵軌和七個火車頭,是共青團員們在那兒的倉庫里找到的。戰前想從那兒鋪一條輕便鐵路到城里來。不過,工人們在博亞爾卡沒有地方住。當地只有一所破房子,過去是林業學校。工人只好分批派去,兩個星期輪換一次,時間長了受不了。阿基姆,咱們把共青團員調上去,怎么樣?”

  他沒有等回答,接著說:“共青團要把能派出的人都派去,首先是索洛緬卡區的團員和城里的一部分團員。任務十分艱巨,但是只要跟同志們講清楚,只有這樣才能拯救全城和鐵路,他們一定會完成任務的。”

  鐵路局長懷疑地搖了搖頭。

  “這么干不見得會有什么結果吧。在這么荒涼的地方鋪七俄里長的鐵路,又趕上現在是秋天,雨水多,眼看就要上凍了。”他有氣無力地說。

  朱赫來連頭也沒有回,不客氣地說:“你要是早把伐木工作管好,就沒這些事了,安德列瓦西里耶維奇。鐵路支線一定要建成。總不能抱著肩膀,干等著凍死。”

  麗達的日記本里新寫了滿滿兩頁紙:

  組織人力去修輕便鐵路的動員工作已經進行兩天多了。

  索洛緬卡區的團組織幾乎整個都派去。團省委委員去三個人――杜巴瓦、潘克拉托夫和柯察金,由此可見這項工程多么重要。這三個人是朱赫來同志親自選中的。我和阿基姆曾兩次去他那里,一起商量了好久。他說,這項工程極其艱苦,如果失敗,那就要大難臨頭。后天有一列專車送工人到工地去。

  昨天召開了去工地的黨團員會議,托卡列夫發表了精彩的演說。省黨委把領導這項工程的重任托付給這位老人,這個人選太恰當了。總共有四百人要去,其中共青團員一百名,黨員二十名,工程師和技術員各一名。今天扎爾基和柯察金到交通專科學校去動員學生。是的,是柯察金。要不是圖夫塔吹毛求疵,挑起事端,我還真不知道他就是謝廖沙常常談起的那個保爾。圖夫塔因為挾嫌泄私憤,在常委會上受到申斥的處分。就是在常委會上,他也沒有完全放棄指責保爾。事情發生在積極分子會議上。

  當時正在挑選去工地的人員。圖夫塔突然對保爾的任命提出異議。他的理由讓我們全都感到吃驚。圖夫塔說,保爾同資產階級分子有聯系,加之過去參加過反對派,因此,不能讓他擔任小隊的領導。

  我看著保爾。當圖夫塔應大家的要求,提出證明,進行解釋的時候,保爾的目光由驚奇變成了憤怒。圖夫塔說的是:粉碎反革命陰謀那次,圖夫塔和保爾編在同一個分隊里,他們到一個教授家去搜查。這個教授的女兒原來是保爾的熟人。圖夫塔偷聽到她和保爾的談話,她問保爾:“真的是您讓人來搜查我家的嗎,柯察金同志?要真是這樣,對我便是一種莫大的侮辱。您對我們家好像是相當了解的。”保爾回答說,如果在你們家什么可疑的人都搜不出來,分隊會離開的。圖夫塔要求保爾說清楚,他跟資產階級小姐怎么會這么親近熟悉。

  保爾表現得不錯。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這在他是不容易的。他是這樣回敬圖夫塔的:“同志們,如果是你們當中任何一個別的人說我這種閑話,我是會很惱火的。現在是圖夫塔說,那就是另一碼事了。眼下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而這位同志不是和大家共同做好工作,卻在那里亂咬人,這是為什么呢?只有天知道。朋友們,我當然是要解釋清楚的,不過不是向他,而是向你們大家。事情很簡單,一九二○年,我在這個教授家中寄住過一陣子,這就相互認識了唄。這家人沒有做過什么壞事。至于我過去犯的政治錯誤,我一直牢記心間。沒有一位同志再翻過老帳。圖夫塔現在的做法是不正確的。等到了工地,我們會有機會來證明這一點的。”

  保爾的話給打斷了,大家不讓他再說下去。圖夫塔受到申斥的處分。我想在保爾去博亞爾卡之前同他見一次面。

  交通專科學校兩層樓的大樓房里鬧哄哄的一片,各年級的頭頭在召集學生開全體會議。有人拽了一下保爾的袖子。

  “你好,保爾,哪陣風把你給吹來啦?”打招呼的是一個目光嚴肅的小伙子,他戴著學校的制帽,帽子底下耷拉下來一綹波浪形的鬈發。

  小伙子名叫阿廖沙科漢斯基,與保爾同年,是保爾的同鄉。阿廖沙的哥哥也在阿爾焦姆工作的機車庫當鉗工。科漢斯基一家辛辛苦苦,省吃儉用,供他讀書。小伙子也不賴,一邊勞動一邊學習,讀完了技工學校高級班,又到基輔來上學。阿廖沙長話短說,向保爾講了講他上學的經過和波折:“咱們城里來了六個人。這些人你大概都認識,有舒拉蘇哈里科、扎利瓦諾夫、沙拉蓬,就是那個小滑頭,獨眼龍,記得吧?還有薩什卡切博塔里、萬卡尤林。他們幾個,一路上吃的東西,家里全給準備得好好的,又是果醬,又是香腸,又是烙餅,七七八八一大堆。我呢,塞了一盒子黑面包干就上路,再也沒有別的可帶的。這幾個中學生,一路上一個勁兒耍笑我。把我氣得要命,恨不得狠狠揍這幾個壞蛋一頓。別看他們有五個狗東西,我興許要吃虧,可撈到一個我算夠本。實在叫人受不了。聽他們說的:‘龜孫子,你往哪兒鉆哪?傻瓜,呆家里摳土豆去吧。’唉,算了。總算到了基輔。

  他們全都帶著介紹信,去找這個長那個長。我一口氣跑到軍區參謀部。我想當飛行員。睡覺做夢我都能夢見在半空中打轉轉。”

  保爾微微一笑,開玩笑地問阿廖沙:“地下就擠不下你了?”

  阿廖沙也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說:“參謀部的人也這么說:‘你干嗎非要穿云破霧呢?還是地下保險。’他們都取笑我。我連縣團委的介紹信都帶著呢,請他們幫助我進空軍。我們家還住過一個搞軍需供應的政委,叫安德列耶夫。他也在介紹信背面寫了幾句。一字不差,這么寫的:‘本人認為科漢斯基同志有覺悟。總的說是個棒小伙子。腦袋瓜也挺靈。出身工人家庭。他想開飛機,那就讓他去學嘛,可以支援世界革命嘛。’下面的簽名是:‘第一三○博貢師軍需隊政委安德列耶夫’。”

  保爾打心眼里樂開了。阿廖沙也哈哈大笑,引得一幫學生圍攏過來。阿廖沙邊笑邊繼續說:“是啊,飛行員的事沒辦成。參謀部里的人向我解釋說,眼下沒有飛機讓我開。要是先學點技術,倒可以,飛機嘛,啥時候開都不晚。我就跑這里來了,遞了申請書。結果呢,入學要考試。那五個家伙也在這里。考試兩個禮拜之后進行。我一看――大事不妙。一個名額八個人爭,來的還大多是城里人。有的找到教授先來一遍模擬考試,有的像我們這幾位,都是中學七年級畢業。我趕緊翻書,恢復恢復記憶。還要去打工,卸一車皮木柴,夠兩天吃的。后來木柴沒有卸的了,只好勒褲腰帶。而我們那幾位呢,成天忙著跑劇院,深更半夜才回宿舍。宿舍本來冷冷清清的,學生們差不多都去度暑假了。可只要這幾個家伙一回來,就甭想再看書:叫啊,鬧啊,笑啊。扎利瓦諾夫領他們去輕歌劇院,介紹他們認識了一些女演員。三天工夫,她們把他們口袋里的錢掏了個精光。等到沒東西下肚了,這幫混蛋就來個順手牽羊,牽走了一個外地考生的四十只雞蛋,又趁我不在,一頓嚼光了我剩下的一點面包干。

  “考試的一天終于到了。第一門考的是幾何。發的試卷上都蓋了圖章,三十五分鐘解習題。我看看黑板上的試題,全會做。再瞧瞧那幾個中學生,一個個傻了眼,都在絞腦汁呢。

  愁眉苦臉,齜牙咧嘴的,又好像他們椅子上有人釘了幾只尖木樁,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沙拉蓬那個汗哪,劈里啪啦往下掉。他那副傻瓜嘴臉,一只獨眼溜東溜西的。我心里尋思,狗娘養的,這可不像你擰姑娘大腿那么容易。”

  阿廖沙笑得喘不過氣來,又接著說下去:“我解完了題,站起來,準備交給教授。蘇哈里科和扎利瓦諾夫壓低嗓門,老鼠似的吱吱叫喚:‘遞張小抄過來。’“我徑直朝桌子走去,路過切博塔里身旁。他在小聲咒罵我,罵得可難聽了。兩天下來,他們各得了四個兩分,退出了考試。我沉住氣繼續考。他們在干什么呢?有一次蘇哈里科來找我,說:‘別在這里泡啦。我們私下里從老師那兒打聽到,你有兩個兩分。反正考不取。跟我們一起報建筑專科學校吧,那里容易取。現在還來得及。’我差點信了他的話,不過并沒有放棄考試。反正只剩下兩門了,考完再說。結果呢,他們是糊弄我。我考取了,他們幾個進了專科學校附設的二年制技校,這樣就可以蒙騙家里人。入學沒有要他們考試,因為技校只要求中學二年級的文化。他們領到了學生證、免票卡。如今哪條鐵路線上都少不了他們。跑單幫,投機倒把,腰包塞得鼓鼓的。有了錢就大吃大喝。在城里已經搬了三次家。

  到哪兒都鬧事,酗酒,讓人家攆出來。尤林也盡量躲著他們,他進了建筑專科學校。”

  走廊上越來越擠。人不斷往大教室去。保爾和阿廖沙也往那里去。路上,阿廖沙又想起了什么,笑得喘不上氣來,說:“前不久尤林順路去看他們。他們在賭牌。尤林也湊熱鬧,沒想到贏了。你猜怎么著?他們把他的錢搶過去,還狠揍了一頓,又趕出了門。這真叫活該。”

  寬敞的大教室里,會議一直開到半夜,做爭取多數人的工作。扎爾基發了三次言。去建筑工地的事,多數學生聽都不想聽。身穿校服、戴著錘子領章的學生叫喊起哄,兩次破壞了投票。扎爾基在這里沒有依靠對象。兩個團員對五百個學生,學生中三分之二又都是“爹媽的寶貝疙疸”。民主空氣最好的是一年級,那里的頭是阿廖沙。機械系一年級的頭達尼洛夫也支持去工地。他是一個長著一對充滿幻想的眼睛的青年。這兩個年級多數人投了贊成票。到了第二天早晨,學校團支部才答應派四十名學生去修鐵路。

  最后幾只工具箱搬上了火車。乘務員也都站到了各自的崗位上。天下著蒙蒙細雨。麗達的皮夾克濕得發亮,雨珠像小玻璃球一樣從上面滾下來。

  麗達在送別托卡列夫,她緊緊握住老人的手,輕聲說:“祝你們成功。”

  老人的眼睛從灰白的長眉毛下面親切地看了看她。

  “是呀,真他媽的給咱們找麻煩。”他咕噥了一句。“你們在這兒看著點。要是誰跟我們扯皮,你們看準地方,就給他們點厲害看看。這幫廢物干什么都拖拖拉拉的。好了,孩子,我該上車了。”

  托卡列夫裹緊了短外衣。就在他臨上車前,麗達像是無意地問:“怎么,難道保爾不跟你們一起去嗎?他怎么不在這兒呢?”

  “他昨天就坐軋道車走了,跟技術指導員打前站去了。”

  扎爾基和杜巴瓦沿站臺匆匆朝這邊走來,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安娜博哈特,她把短外套很隨便地披在身上,纖細的手指夾著一支熄了的香煙。

  麗達注視著這三個人,又向托卡列夫提出了最后一個問題:“保爾跟你學得怎么樣?”

  托卡列夫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什么學得怎么樣?那小伙子不是一直歸你管的嗎?他常跟我提到你,夸起來沒個完。”

  麗達仔細聽著,有點不大相信老人的話。

  “是這樣嗎,托卡列夫同志?他說他跟我學過的東西,都要上你那兒再學一遍。”

  老人大笑起來。

  “上我那兒?…我連他的影子都沒見過。”

  汽笛響了。克拉維切克在車廂里喊道:“烏斯季諾維奇同志,你放我們的大叔上車吧,這樣不行啊!沒有他我們可怎么辦呢?”

  這個捷克人還想說些什么,但是一看見走到跟前的那三個人,便不再做聲了。他在瞬息間同安娜的不平靜的眼神接觸了一下,看到她對杜巴瓦露出惜別的微笑,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便迅速離開了車窗。

  秋雨打著人們的臉。一團團飽含雨水的烏云,在低空慢慢移動。深秋,一望無際的森林里,樹葉全落了。老榆樹陰郁地站著,把滿身皺紋藏在褐色的苔蘚下面。無情的秋天剝去了它們華麗的盛裝,它們只好光著枯瘦的身體站在那里。

  小車站孤獨地隱在樹林里。一條新修的路基從車站的石頭貨臺伸向森林。路基周圍是螞蟻一樣密集的人群。

  討厭的粘泥在靴子底下撲哧撲哧直響。路基兩旁的人們狠勁地挖著土。鐵器發出沉重的撞擊聲,鐵鍬碰著石頭,鏗然作響。

  雨像用篩子篩過的一樣,又細又密,下個不停。冰冷的雨水滲進了衣服。雨水也沖走了人們的勞動成果,泥漿如同稠粥從路基上淌下來。

  濕透了的衣服又重又冷,但是人們一直干到天黑透了才離開工地。

  修筑的路基一天比一天延長,不斷伸向密林深處。

  離車站不遠的地方,有一座石頭房的空架子,凄涼地立在那里。里面的東西,凡是撬得下、拆得開、砸得動的,早就被洗劫一空了。門窗成了張口的大洞;爐門成了黑窟窿。房頂也破爛不堪,好多地方露出了椽子。

  唯一沒有遭劫的是四個房間里的水泥地面。每天夜里,四百個人就穿著里外濕透、濺滿泥漿的衣服躺在上面睡覺。大家在門口擰衣服,臟水一股股流下來。他們用最難聽的話咒罵這惡劣的天氣和遍地的泥濘。水泥地面上薄薄地鋪了一層干草,他們緊挨著睡在上面,相互用體溫取暖。衣服冒著氣,但是從來沒有干過。雨水滲過擋窗洞的麻袋,滴落到地上。雨點像密集的霰彈敲打著屋頂上殘留的鐵皮。冷風不斷從破門縫里吹進來。

  廚房是一座破舊的板棚。早晨大家在這里草草吃完茶點,就到工地上去。午飯是單調得要命的素扁豆湯和一磅半幾乎跟煤一樣黑的面包。

  城里能夠供應的只有這些東西。

  技術指導員瓦列里安尼科季莫維奇帕托什金是個高個子的干巴老頭,臉上有兩道很深的皺紋。技術員瓦庫連科個子不高,但是很壯,粗笨的臉上長著一個肉墩墩的大鼻子。

  他們倆住在火車站站長家里。

  托卡列夫住在車站肅反工作人員霍利亞瓦的小房間里。

  霍利亞瓦長著兩條短腿,像水銀一樣好動。

  筑路工程隊以堅韌不拔的毅力經受著各種艱難困苦。

  路基一天天向森林的深處伸展。

  工程隊里已經有九個人開了小差。過了幾天,又跑了五個。

  筑路工程剛進行一個多星期,就受到了第一次打擊――有一天晚上,火車沒有從城里運面包來。

  杜巴瓦叫醒了托卡列夫,向他報告了這件事。

  工程隊黨組織書記托卡列夫坐起來,把兩條長毛腿垂到地板上,使勁地搔著胳肢窩。

  “真會開玩笑!”他一邊咕噥,一邊迅速穿上衣服。

  霍利亞瓦像球一樣跑進房間來。

  “快去掛電話,要特勤部。”托卡列夫吩咐他,接著又叮嚀杜巴瓦:“面包的事,你對誰也不許說。”

  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霍利亞瓦跟電話接線員吵了半個鐘頭,終于同特勤部副部長朱赫來接通了電話。托卡列夫聽他跟接線員爭吵,急得直跺腳。

  “什么?面包沒送到?我馬上就查,看是誰干的。”聽筒里響起了朱赫來的怒吼聲。

  “你說吧,明天我們拿什么給大伙吃?”托卡列夫生氣地朝話筒里喊。

  朱赫來顯然在考慮怎么辦。過了好一會兒,托卡列夫聽到朱赫來說:“面包我們連夜送去。我派小利特克開車去,他認識路。天亮前一定送到。”

  天剛透亮,一輛沾滿泥漿的汽車開到了火車站,車上裝著一袋裝面包。小利特克疲憊地從車上爬下來,他因為一夜沒有睡覺,臉色很蒼白。

  為修建鐵路而進行的斗爭越來越艱苦。鐵路管理局送來通知,說枕木用完了。城里也找不到車輛,不能把鐵軌和小火車頭運到工地上來,而且發現那些小火車頭還需要大修。第一批筑路人員眼看就要到期,可是接班的人員還沒有著落;現有的人員已經筋疲力盡,要把他們留下來再干,是不可能的。

  舊板棚里點著一盞油燈,積極分子在這里開會,一直到深夜還沒有散。

  第二天早晨,托卡列夫、杜巴瓦和克拉維切克到城里去了,還帶著六個人去修理火車頭,運鐵軌。克拉維切克是面包工人出身,這次派他到供應部門去當監督員,其余的人都到普夏―沃季察去。

  雨還是下個不停。

  保爾費了好大勁才把腳從泥里拔出來。他感到腳底下冰冷徹骨,知道是那只爛靴底掉下來了。他從到這里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吃這雙破靴子的苦頭。靴子總是濕漉漉的,走起路來里面的泥漿撲哧撲哧直響。現在倒好,一只靴底干脆掉下來了,他只好光著腳板泡在刺骨的泥濘里。這只破靴子害得他活都沒法干。他從爛泥里撿起破靴底,絕望地看了看。雖然他已經發誓不再罵人,但是這次卻怎么也忍不住了。他拎著破靴子朝板棚走去。他在行軍灶旁邊坐了下來,打開沾滿污泥的包腳布,把那只凍木了的腳伸到爐子跟前。

  奧達爾卡正在案板上切甜菜。她是一個養路工人的妻子,在這里給廚師打下手。這個一點也不老的婦女可真是得天獨厚――肩膀同男人的一樣寬,胸脯高高隆起,大腿又粗又壯,切起菜來真有功夫,不一會兒案板上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奧達爾卡輕蔑地瞥了保爾一眼,挖苦他說:“你怎么啦,等飯吃哪?還早呢。你這小伙子準是偷懶溜出來的。你把腳丫子伸哪兒去啦?這兒是廚房,不是澡堂子!”

  她訓斥著保爾。

  一個上了年紀的廚師走了進來。

  “靴子全爛了。”保爾解釋了一下他到廚房來的原因。

  廚師看了看破靴子,對奧達爾卡點了點頭,說:“她男人是半拉子鞋匠,讓他幫幫你的忙吧,沒鞋穿就別想要命了。”

  奧達爾卡聽廚師這樣說,又仔細看了看保爾,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我把您錯當成懶蟲了。”她抱歉地說。

  保爾笑了笑。奧達爾卡用行家的眼光翻看著那只靴子。

  “我們當家的才不補它呢。――不頂事了。我家閣樓上有一只舊套鞋,我給您拿來吧,可別凍壞了腳。受這種罪,哪兒見過呀!明后天就要上大凍,那您可夠受的。”奧達爾卡同情地說。她放下菜刀,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她拿來一只高統套鞋和一塊亞麻布。保爾用布包好腳,烤得熱乎乎的,穿上了暖和的套鞋。這時,他以感激的心情,默默地看了看養路工的妻子。

  托卡列夫從城里回來,窩著一肚子火。他把積極分子召集到霍利亞瓦的房間里,向他們講了那些令人不快的消息。

  “到處都怠工。不管你到哪兒,車輪都沒停,可就是在原地打轉。對那些反動家伙,看來咱們還是抓少了,一輩子都得碰上這號人。”老人對屋里的人說。“同志們,我就跟你們明說了吧:情況糟透了。到現在換班的人還沒湊齊,能派來多少也不知道。轉眼就要上大凍。上凍前,豁出命來也要把路鋪過那片洼地。不然,以后用牙啃也啃不動。就是這樣,同志們,城里那幫搗鬼的家伙,會有人收拾他們的,咱們呢,要在這兒加油干,快干。哪怕脫五層皮,也要修好。要不,咱們還叫什么布爾什維克呢?只能算草包。”托卡列夫的聲音鏗鏘有力,完全不是平時那種沙啞的低音。緊鎖著的眉毛下面,兩只眼睛炯炯發亮,說明他堅定不移,下決心干到底。

  “今天咱們就召開黨團員會議,向同志們講清楚,明天大家照常上工。非黨非團的同志,明天早晨就可以回去,黨團員都留下。這兒是團省委的決議。”說著,他把一張疊成四折的紙交給了潘克拉托夫。

  保爾從潘克拉托夫肩頭看過去,紙上寫的是:

  團省委認為,全體共青團員應繼續留在工地,待第一批木柴運出以后方能換班。

  共青團省委書記麗達烏斯季諾維奇(代簽)。

  板棚里擠得水泄不通。一百二十個人都擠在這里。人們靠板壁站著,有的上了桌子,甚至灶上也有人。

  潘克拉托夫宣布開會。托卡列夫講話不長,但是最后一句一下子叫大家涼了半截:“明天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都不能回城里去。”

  老人的手在空中揮了一下,強調這個決定是不可改變的。

  這個手勢把大家擺脫污泥、返回城里同家人團聚的希望掃得精光。一開始,會場里一片喊叫聲,什么也聽不清。人體晃動著,暗淡的燈光也跟著搖曳起來。昏暗中看不見人們臉上的表情。吵嚷聲越來越大。有的人憧憬著談論起“家庭的舒適”,有的人氣憤地叫喊著,說太疲勞了。更多的人沉默不語。

  只有一個人聲明要離隊。他連喊帶罵,從角落里發出忿忿不平的聲音:“去他媽的!我一天也不在這兒待了!罰犯人做苦工,那是因為他們犯了罪。可憑什么罰我們?逼我們干了兩星期,也就夠了。沒那么多傻瓜。誰做了決議,誰自己來干。誰樂意在污泥里打滾,誰就去打滾好了,我可只有一條命。我明天就走。”

  這個大喊大叫的人就站在奧庫涅夫背后。奧庫涅夫劃著一根火柴,想看看這個要開小差的人。火柴點燃的一瞬間,照亮了一張氣歪了的臉和張開的大嘴。奧庫涅夫認出他是省糧食委員會會計的兒子。

  “你照什么?我不怕,又不是賊。”

  火柴滅了。潘克拉托夫站起來,挺直了身子。

  “誰在那兒胡說八道?誰說黨給的任務是苦工?”他甕聲甕氣地說,嚴峻地掃視著站在周圍的人群。“弟兄們,咱們說什么也不能回城去,咱們的崗位就在這兒。要是咱們從這兒溜走,許多人就得凍死。弟兄們,咱們趕緊干完,就可以早點回去。當逃兵,像這個可憐蟲想的那樣,是咱們的思想和咱們的紀律所不容許的。”

  這個碼頭工人不喜歡發表長篇大論,但是,就是這短短的幾句話,也被剛才那個人的聲音打斷了:“那么,非黨非團的可以走嗎?”

  “可以。”潘克拉托夫斬釘截鐵地說。

  那個家伙穿著城里人常穿的短大衣,朝桌子擠了過來。他扔出一張小卡片,卡片像蝙蝠一樣在桌子上方翻了一個筋斗,撞在潘克拉托夫胸口上,彈了回來,立著落在桌子上。

  “這是我的團證,收回去吧,我可不為一張硬紙片賣命!”

  他的后半句話被全場爆發出來的叱罵聲淹沒了。

  “你扔掉了什么!”

  “你這個出賣靈魂的家伙!”

  “鉆到共青團里來,想的就是升官發財!”

  “把他攆出去!”

  “看我們不揍你一頓,你這個傳播傷寒病的虱子!”

  扔團證的那個家伙低著頭朝門口擠去。大家像躲避瘟神一樣閃向兩旁,放他過去。他一走出去,門就呀的一聲關上了。

  潘克拉托夫抓起扔下的團證,伸到小油燈的火苗上。

  卡片燒著了,卷了起來,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小圓筒。

  森林里響了一槍。一個騎馬的人迅速逃離破舊的板棚,鉆進了黑漆漆的森林。人們從學校和板棚里跑出來。有人無意中碰到一塊插在門縫里的膠合板上。人們劃亮火柴,用衣服下擺擋住風,借著火光,看到膠合板上寫著:

  滾出車站!從哪里來的,滾回哪里去。誰敢賴著不走,就叫他腦袋開花。我們要把你們斬盡殺絕,對誰也不留情。限明天晚上以前滾蛋。

  下面的署名是:大頭目切斯諾克。

  切斯諾克是奧爾利克匪幫里的人物。

  在麗達的房間里,桌子上放著一本沒有合上的日記。

12月2日  早晨下了第一場雪。天很冷。在樓梯上遇見維亞切斯拉夫奧利申斯基。我們一起走著。

  “我就喜歡初雪。一派寒冬景象!多么迷人,是不是?”奧利申斯基說。

  我想起了在博亞爾卡的人們,就回答他說,我對寒冬和這場雪絲毫沒有好感,相反,只覺得心里煩惱。我向他解釋了原因。

  “這種想法很主觀。如果把您的想法引申下去,那就應該認為,比方說在戰時,笑聲和一切樂觀的表現都是不許可的。

  但是生活里并不是這樣。悲劇只發生在前線,在那里,生命常常受到死神的威脅。然而即便在前線,也還有笑聲。至于遠離前線的地方,生活當然還是照舊:嬉笑、眼淚、痛苦、歡樂、追求眼福和享受、感情的風波、愛情…”

  從奧利申斯基的話中,很難聽出哪句只是說著玩的。他是外交人民委員部的特派員,一九一七年入黨。他的衣著是西歐式的,胡子總是刮得光光的,身上灑點香水。他就住在我們這幢樓中謝加爾那套房間里。晚上常常來看我。同他聊天倒挺有意思,他在巴黎住過很長時間,知道西方的許多事情。但是我并不認為,我們能夠成為好朋友。因為他首先把我看作一個女人,其次才看作一個黨內同志。誠然,他并不掩飾他的意圖和思想――他在說實話上,倒是有足夠的勇氣――而且,他的情意也并不粗野。他善于把那番情意表達得很漂亮。但是我并不喜歡他。

  對我來說,朱赫來那種略帶粗獷的樸實,比起奧利申斯基的西歐式的風雅來,不知要親切多少倍。

  我們從博亞爾卡收到了一些簡短的報告。每天鋪路一百俄丈。他們把枕木直接鋪在凍土上,放在刨出來的座槽里。那里總共只有二百四十個人。第二批人員已經有一半逃走了。環境確實很艱苦。在那樣的冰天雪地里,他們往后怎么工作呢?

  …杜巴瓦到普夏―沃季察去已經一個星期了。那里有七個火車頭,他們只修好了五個。其余的沒有零件了。

  電車公司對杜巴瓦提出了刑事訴訟,控告他帶著一幫人,強行扣留從普夏―沃季察開到城里來的全部電車。他把乘客動員下來,把鋪支線用的軼軌裝到車上,然后沿著城里的電車線路把十九輛車統統開到火車站。他們得到了電車工人的全力支援。

  在火車站,索洛緬卡區的一群共青團員連夜把鐵軌裝上了火車,杜巴瓦帶著他那一幫人把鐵軌運到了博亞爾卡。

  阿基姆拒絕把杜巴瓦的問題提到常委會上討論。杜巴瓦向我們反映,電車公司的官僚主義和拖拉作風簡直不像話。他們頂多只肯給兩輛車,連商量的余地也沒有。可是圖夫塔卻教訓起杜巴瓦來:“該把游擊作風扔掉了,現在再這么干,就要蹲監獄。難道不能跟他們好好商量,非用武力不可嗎?”

  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杜巴瓦發那么大的火。

  “你這個死啃公文的家伙,自己怎么不去跟他們好好商量呢?坐在這兒,喝飽了墨水,就耍嘴皮子,唱高調。我不把鐵軌送到博亞爾卡,就要挨罵。我看得把你送到工地上去,請托卡列夫管教管教,省得在這兒礙手礙腳,惹人討厭!”杜巴瓦暴跳如雷,整個省委大樓都可以聽到他的吼聲。

  圖夫塔寫了一個要求處分杜巴瓦的報告,但是阿基姆讓我暫時出去一下,單獨同他談了大約十分鐘。圖夫塔從阿基姆房間出來的時候,滿臉通紅,怒氣沖沖。

12月3日  省委又收到了新的控告信,這回是鐵路肅反委員會送來的。潘克拉托夫、奧庫涅夫,還有另外幾個同志,在莫托維洛夫卡車站拆走了空房子的門窗。當他們把拆下來的東西往火車上搬的時候,站上的一個肅反工作人員想逮捕他們。但是他們繳了他的槍,直到火車開動了,才把退空了子彈的手槍還給他。門窗都運走了。另外,鐵路局物資處控告托卡列夫擅自從博亞爾卡倉庫提出二十普特釘子,發給農民作為報酬,讓農民幫他們從伐木場運出長木頭,代替枕木使用。

  我跟朱赫來同志談了這兩件事,他笑笑說:“這些控告咱們都給頂回去。”

  工地上的情況十分緊張,每一天都是寶貴的。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往往也需要施加壓力。我們常常要把那些專門制造障礙的人拉到省委來。工地上的同志們不守常規的事越來越多了。

  奧利申斯基給我送來了一個小電爐。我和奧莉加尤列涅娃用它烤手。但是房間里并沒有因為有了電爐而暖和一些。

  那么在森林里人們怎樣捱過這樣的夜晚呢?奧莉加說,醫院里很冷,病人都不敢爬出被窩。他們隔兩天才生一次火。

  你錯了,奧利申斯基同志,前線的悲劇也就是后方的悲劇!

12月4日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有報告說,博亞爾卡工地全都給大雪封住了。工程停了下來。人們在清除路上的積雪。今天省委決定:第一期筑路工程一定要在一九二二年一月一日以前完成,把路鋪到伐木場邊緣。據說,這個決定傳達到博亞爾卡的時候,托卡列夫的回答是:“只要我們還有一個人在,一定按期完工。”

  關于保爾,一點消息也沒有。他居然沒有像潘克拉托夫那樣受到“控告”,這倒是怪事。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他為什么不愿意同我見面。

12月5日  昨天匪徒襲擊了工地。

  馬在松軟的雪地上謹慎地邁著步子。馬蹄偶爾踩在雪下的枯枝上,樹枝折斷,發出劈啪的響聲。這時馬就打個響鼻,閃到一邊去,但是抿著的耳朵挨了一槍托后,又急步趕上前去。

  大約有十個人騎著馬,翻過了一片起伏不平的丘陵地,丘陵地的前面是一長條沒有被雪覆蓋的黑色地面。

  他們在這里勒住了馬。馬鐙碰在一起,當地響了一聲。領頭的那匹公馬使勁抖動了一下身體,長途跋涉使它渾身冒著熱氣。

  “他們人真他媽的來得不少,”領頭的人用烏克蘭話說。

  “咱們狠狠嚇唬他們一下。大頭目下令,一定要讓這群蝗蟲明天全都滾蛋。眼看這幫臭工人就要把木柴弄到手了…”

  他們排成單行,沿輕便鐵路兩側朝車站走去,慢慢地靠近了林業學校旁邊的一片空地。他們隱藏在樹背后,沒有敢到空地上來。

  一陣槍聲打破了黑夜的寂靜。雪團像松鼠似的,從那棵被月光照成銀白色的樺樹上滾落下來。短筒槍貼著樹身,吐出火光,子彈打在墻上,泥灰紛紛掉在地上,潘克拉托夫他們運來的玻璃窗也被打得粉碎。

  槍聲驚醒了睡在水泥地上的人,他們立即跳了起來,但是一見房間里子彈橫飛,又都臥倒了。

  有人壓在別人身上。

  “你要上哪兒去?”杜巴瓦一把抓住保爾的軍大衣問。

  “出去。”

  “趴下,傻瓜!你一露頭,就會把你撂倒。”杜巴瓦急促地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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