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八、孤家寡人是怎樣煉成的(中)
二百三十八、孤家寡人是怎樣煉成的(中)
鳥取沙漠中的除夕之夜,夜空黯淡無光,地面亦是一片黝黑。
而在日落之后不久,下酷城天守閣內的燈火,也一盞盞地先后熄滅了。
在得知了黃泉神社黑巫女們帶來的噩耗之后,哪怕是再怎么沒心沒肺、與現實脫節的腦殘公卿,也都迅速陷入了最深沉的驚恐與絕望之中——距離他們逃出京都才不過半個月時間,整個關西就已經集體易幟,只剩了薩摩一藩尚未叛離…這天下未免也縮水得太快了吧 更要命的是,由于山陰山陽兩道盡皆易幟,他們如今居然是深陷于敵占區的中央——這可如何是好?
雖然仁孝天皇還在強打起精神,宣布一切事態尚在掌握之中,大丈夫だ問題ない并且還聲稱,他現在已經派人去尋找船只,御駕很快就要轉進到安全的薩摩藩…但還是沒有一個人能夠放得下心來。
——沒辦法,這位天皇已經折騰出太多做事不靠譜的劣跡了。
愁腸百轉之下,諸位公卿們紛紛打起了借酒澆愁的主意,同時也算是在苦中作樂,慶賀新年到來。只是這借酒澆愁愁更愁,由于心情實在糟糕,他們就著各色糕點和腌蘿卜、小咸魚,才喝了沒幾盞清酒,賀年的和歌都沒作出一首,便一個個毫無儀態地醉倒在了榻榻米上,甚至鼾聲大作。
而那些shì女和仆人,已經拖著疲憊的身體,忙忙碌碌地服shì了他們一天,見狀也就趕快各自去找地方休息——至于守夜巡邏的事情,自有外邊的兵士操勞,他們只要服shì好自家主人就成了。
夜色漸濃,寒風凜冽,鳥雀無聲,天守閣內除了北風的呼嘯,就只有輕微的囈語和鼾聲傳出。
但在這座天守閣之外,原本一路護衛御駕的一百多名士兵,卻已經悄悄收拾好了行李,整裝待發。
熊熊燃燒的篝火旁邊,全副披掛的緋月宗一郎,最后檢閱了一遍這支他一手拉起來的奇兵隊。
凡是堆放在天守閣外面的財物,不管原來是屬于奇兵隊將士的東西,還是那些逃難公卿甚至皇家的積蓄,都已經被士兵們悄悄瓜分。而剩下的一點兒糧食,也全都塞進了眾人各自的背囊。隊伍里僅有的幾匹馬,被小心地勒上了嚼子,馬蹄還裹了稻草,以避免發出聲響,讓天守閣內的人驚覺。
如果是在那些真正無邊無際的大沙漠里,隨便走夜路是非常危險的,稍有不慎就會走散或迷路。
但這片超迷你的鳥取沙漠,卻是非常地富有島國特色…怎么說呢?整片沙漠呈細條形,沿著海岸東西向分布,一邊是險峻的山崖,一邊是廣闊的大海,雖然有三十多里長,但最寬的地方也才三四里,窄的地方更是連一里都不到,站在任何一座沙丘上都能望見海岸——說白了也就是一片特別寬廣的沙灘罷了。
因此,打算渡海去高麗碰運氣的緋月宗一郎,只要帶人直接走到海邊,然后沿著海岸線前進,一直趕到那座荒廢漁村搜集船只就是了。只要沒把東西方向搞反,就絕對不會有迷路的危險。
至于那些已經預備要散伙隱居的家伙…就算在這片微型沙漠里迷路了又怎樣?只要盡量遠離這座下酷城,不要等到明天再給逮回來就行了——而且看著那班公卿們個個一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連走遠路都夠嗆的撲街衰樣,就算是被不慎瞧見了,估計也沒本事把這些腿腳強健的逃兵們給抓回來。
而同樣是出于對身邊這些弱不禁風的公卿們的輕視,有人甚至還想做得更進一步。
“…緋月大人,外邊這些挑擔和板車上的金銀綢緞雖然不少,但那些最值錢最珍貴的玩意兒,比如名貴香料和珠寶之類,可都是被天皇陛下還有公卿們在天守閣里隨身藏著啊”
一位小頭目有些不甘心地回頭望了望夜幕掩映下的天守閣,悄悄湊到緋月宗一郎的耳畔,低聲建議道,“…眼下既然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局面,那么就沒有任何事情比盡量摟錢更重要的了。不管是弟兄們在散伙之后各自找地方安家立業,還是您帶隊渡海投奔之后,在高麗那邊的衙門里上下打點,謀求貴人接見與提拔,都是非常費錢的。為什么不趁著這個機會再冒一次險,殺進去把他們這些肥羊統統都給搶了?”
這個愚蠢而又貪婪的念頭,當即就讓緋月宗一郎攥緊了拳頭,重重地往他腦門上砸了一下——由于擔心弄出聲響驚動旁人,所以沒劈耳光——然后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低聲地咆哮道。
“…傻瓜你居然想直接打劫天皇?哼,不錯,那些公卿固然體弱,天皇身邊也沒剩幾個宮廷衛士,看似不難對付。但誰知道他們有沒有式神或者守護靈之類的東西傍身?你難道有招數破解這些東西?”
說到這里,他忍不住喘了口氣,“…而且,那幾個黃泉神社的黑巫女,如今也還在城中尚未離開。這些shì奉黃泉之神月讀命殿下的黑衣巫女,差不多個個都是心狠手辣嗜血暴虐之輩,最擅長把人整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難道你想要背上一堆惡毒詛咒,渾身長瘡流膿,從頭一直爛到腳嗎?”
“…這個…呃…確實是在下考慮不周,讓緋月大人您見笑了…”
這個小頭目雖然貪婪無恥,但倒還沒有喪失理智,聽了緋月宗一郎的這一番分析,當即便恍然醒悟,明白了自己這番異想天開是何等的荒唐,趕忙吶吶地就要退下。
可是,緋月宗一郎卻一把將他拉住,接著又抬頭打了幾個手勢,示意幾個軍官湊到他身邊來。
借著搖曳閃爍、明暗不定的火光,緋月宗一郎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張張熟悉的老面孔,久久地沉默不語,似乎是要這些心腹部下和老朋友的容貌都牢牢記在心底…
如此氣氛凝重地默然對視了良久,緋月宗一郎這才嘆了口氣,緩緩地開了口。
“…這一年以來,你們幾個跟著我沖鋒陷陣,流過血,負過傷,吃過苦,也享過福,好歹也算是在這世上轟轟烈烈地走了一遭,不愧為男兒本色。只可惜時運不濟,最后還是沒能帶領你們闖出一條光明大道…多余的話,我也不想說了。眼下分別在即,還請大家多多保重身體,后會有期”
說罷,他便整了整袍服,彎腰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向這些即將離散的舊部們行禮告別。
“…也請緋月首領保重身體,后會有期”
聽到這番說辭,諸位軍官也都是一個個虎目含淚,紛紛鞠躬答禮,向著這位帶領他們揭竿起兵,走出了平凡的窮鄉僻壤,奇跡般地創下過舉國震動的赫赫威名,甚至一路踏上了人生功業的輝煌頂點,然而隨即卻又轉眼間美夢破滅,功業成空,被迫流離他鄉的年輕領袖,獻上了各自的最后一次致敬。
——而這也意味著,在今年的倒幕戰爭之中,曾經屢次以少勝多,獨力大破百倍于己的幕府軍,縱橫關西諸國無敵手的當世第一傳奇強兵,長州藩奇兵隊,就此宣告煙消云散了 隨著這番最后告別的結束,一百多名將士紛紛背起了行李,驅趕著馬匹,就此分道揚鑣。根據預定去向的差異,他們自發地分成了幾撥,朝著不同方向離去,很快就漸行漸遠,慢慢地沒了蹤影。
荒涼冷冽的下酷城外,只剩下那幾堆“蓽撥”作響的篝火,還在空曠無人的沙地上繼續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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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會兒,位于下酷城旁邊的某座沙丘上,終于傳出了窸窸窣窣的響聲。隨即就有一個身穿黑色夜行服的忍者從沙土中鉆出來,抬頭辨識了一番方位,又低頭辨認了一會兒足跡,便朝著海邊追蹤而去。
接著,又有另一個黑衣忍者從沙土中鉆出,四下里張望一番,然后朝著另一個方向拔足而去。
再接下來,仿佛是觸動了什么機關似的,一個又一個緊身打扮的黑衣忍者,從這座體積并不算太大的沙丘中先后鉆出來,然后也沒怎么交談商量,就很有默契地分工合作,或是繼續追蹤查探各路奇兵隊殘部的去向,或是急速離開這片目標所在之地,趕回后方向雇主報告最新訊息。
結果,當最后一名忍者從沙土里鉆出來之后回頭一看,便發現這座可憐的沙丘已是滿目瘡痍,宛如耗子窩一般,大坑套著小坑,小坑連著大坑,坑坑相連到天邊…無奈之下,這位老年忍者只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從腰間抽出一把折疊式鏟子,一點一點地填埋起了這些沙坑,同時忍不住嘮嘮叨叨地抱怨起來:
“…這幫粗心的臭小子臭丫頭…跟他們交待過多少遍了,我們干忍者這個行當的人,最最要緊的就是隱秘性啊尋找目標和執行任務的時候自然不必說,就是事后也都要記得把首尾給收拾干凈嘍,免得給人看出什么蛛絲馬跡,以至于惹禍上身…唉,訓練的時候明明都表現得很好,怎么這會兒卻是一個個全都只管挖坑不管填坑?搞到最后居然還要我這個老頭兒給他們擦屁股…”
“…沒錯,居然把人家眼皮底下的一座沙丘挖成這副模樣,卻不知道要填上,就是白癡都能看出有問題了唉,現在這些‘庭庭’的后輩們啊,實在是墮了你們真庭忍者的名頭吶”
突然之間,伴隨著這嘲諷的話語,一個中年男人毫無征兆地在老忍者的身后,微笑著問候道,“…還有,就是祝你新年快樂喲連除夕夜都要加班的真庭蝸牛先生”
粗看上去,這位中年男子似乎顯得tǐng普通——膀大腰圓,絡腮胡子,一頭雞窩似的亂發,滿身糾結的疙瘩肉…然而如今明明是積雪未化的除夕之夜,他卻仿佛毫不在意呼嘯的凜風一般,大模大樣地光著膀子,下身也只穿了一條單kù,還打著赤腳…這副尊容可真是夠耐凍的,莫非是在秀肌肉嗎?
盡管這位中年肌肉男出現得相當突然,但正忙著給小輩填坑的老忍者真庭蝸牛,卻毫無驚訝之色。
“…鑢十六夜?嘿,天底下會管咱們叫‘庭庭’這個綽號的,似乎也只有你這個虛刀流傳人了。”
真庭蝸牛繼續低頭用折疊鏟填埋著沙坑,頭也不回地隨口應道,“…怎么?莫非你鑢十六夜也受了那位三井家大小姐的雇傭,前來刺探仁孝天皇陛下的御駕虛實?我還以為在江戶毀滅,天下大亂之后,你這個總是招不到弟子的撲街武術家,會選擇隱居故鄉不承島,就此不問世事呢”
“…沒辦法,這世上沒有桃花源啊。今年天下大旱,不承島上僅有的一處泉眼干涸了,田里沒了收成,在下就算想要隱居也是不可能的事,只能出來想辦法找飯吃了…”
鑢十六夜聳了聳肩膀,臉色很平淡地回答道,“…先別說我的事了,就說你們真庭忍者里吧,看這沙坑的數量,似乎出動了不少人啊我記得你們原本似乎都喜歡單獨行動的啊”
“…沒錯,跟你實話實說吧,咱們村子里剩下的十九口人,如今已是全都在這地方了。”
真庭蝸牛放下鏟子,抹了抹額頭上的虛汗,喘息著回答道,“…關鍵倒不是貪圖這點傭金,更不是糧食什么的。自從有了一百年前餓死人的教訓,我們真庭忍軍平常就在村子里儲備大量糧食,正好年初在長州藩接過一筆活兒,手頭錢款也還夠用…咳咳,而是因為大阪財閥向我們保證,若是肯替他們偵察仁孝天皇御駕的下落,那么我等日后萬一染上了瘟疫,可以得到西洋牧師的優先治療…
咳咳,這樣的條件一開出來,收到消息的奇人異士可真是趨之若鶩啊要知道,今年秋天的一場鼠疫再加一場天花,我們村子就從一百多口人減員到了這么點兒就連我這個首領也落下了病根,雖然勉強tǐng了過來,但身體卻差了好多,稍微動一動就喘氣流虛汗,再這樣下去就只能退隱了…”
“…我們鑢家的男人倒是一直身體tǐng好,從來都沒病沒災,不用西洋神術來治療…”
鑢十六夜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聽你的說法,還有其他很多熟人也接受了這個任務?”
“…沒錯,除了我們真庭忍軍之外,就連木葉忍者里那幫只會做拉面的廢物也都爭著來了。此外還有天道家和早乙女家,以及從江戶流亡過來的試衛館劍客,甚至還有稻荷神社的祭祀和巫女…只不過他們的運氣都不如你我這么好,到現在都還沒發現鳥取沙漠的天皇御駕,更不知道奇兵隊已經散伙了…”
真庭蝸牛掰著指頭報出一串人名,然后抬頭望著鑢十六夜,“…咳咳,話說回來,就連閣下這位號稱‘空手平天下,無刀勝有刀人劍合一,舉世無敵’的虛刀流孤高傳人,如今不是也成了大阪財閥的爪牙嗎?唉,看起來似乎正應了那個什么財神教信徒最常說的口頭禪——窮人用刀劍殺人,富翁用金幣殺人啊”
“…呵呵,你這話若是說給錢形平次(江戶著名偵探,喜歡投擲銅錢擊倒逃犯)聽的話,想必他一定會很贊同的。不過我倒是非常懷疑,就憑他的那點兒臂力,是否拋得動金小判…”
鑢十六夜有些尷尬地打了個哈哈,隨口將話題岔開。然后,他又轉身望向黑夜中影影綽綽的下酷城,瞇眼迎著冷風佇立了半響,這才繼續對真庭蝸牛說道。
“…嘿嘿,因幡國的鳥取沙漠,還有這沙漠中的下酷城,然后是你們真庭忍軍和我這個虛刀流第十六代傳人…怎么感覺跟百年前那位老祖宗的征刀傳說tǐng相似的?”
“…沒錯,確實是tǐng相似的。可惜在這如今的下酷城中,卻沒有一個宇練銀閣或宇練金閣可以供你砍掉成名,更沒有一把名刀供你收繳上去請功…”
真庭蝸牛半蹲著坐在沙地上,有些無聊地答道,只是隨即便突然間眼珠一轉。
“…等等,雖然如今的下酷城中沒有宇練銀閣和他的斬刀。但這城里倒是還有一個天皇和一把草薙劍啊,而且護送御駕的士兵都已經逃光了…嗯,我說鑢十六夜啊,你有沒有興趣效法先人事跡,單身沖進這下酷城闖上一遭,用虛刀流的招數斬了天皇,再奪了草薙劍…嗯,如此一來,你的名聲定然會瞬間轟動天下,乃至載入史冊,萬古流芳——古往今來第一個討取天皇首級的武術家啊你的虛刀流也絕對不愁招不著徒弟了…怎么樣?要不要試試?”
“…呃…你這一定是在開玩笑的吧就算這位天皇陛下再怎么落魄,也畢竟是受到諸神庇佑的天子,而那把草薙劍也是三件神器之一,并非凡人可以竊取的東西…若是我當真闖進城里去大砍大殺的話,先不提究竟能不能成功討取,就算是真的成功了,那么天照大御神的神譴恐怕也就要降下來了…”
看到真庭蝸牛這糟老頭居然一臉yin賤的笑容,滿眼熱誠地注視著自己,鑢十六夜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趕緊往后退了十幾步,與這沒安好心的家伙拉開距離…
總之,這一夜的下酷城雖然冷清了許多,但至少還算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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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在一片驚慌失措的尖叫,以及失魂落魄的啼哭之中,仁孝天皇被駭然地驚醒了過來。
隨即,這位落下了人生巔峰的天皇陛下,便在這下酷城的破敗天守閣之內,繼生命中最為凄涼的一個除夕之后,又更加凄凄慘慘地迎來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個元旦…
“…走了?全走了?連深受朝廷恩惠的緋月宗一郎這廝,現在也要棄朕而去了?呵果然是長州鄉下的賤民出身,毫無忠義之心的叛徒啊朕真是看走眼了悔不該當初這般提拔重用他啊…”
盡管如今明顯已是窮途末路之際,但這位倔脾氣的天皇陛下,仍然沒有一絲自我反省錯誤的意思,只知道用自己腦海中貧乏的罵人詞匯。一遍又一遍地痛斥著緋月宗一郎等隨駕將士的不忠不義…可除了讓剩下的人感到更加絕望之外,卻再無半分積極的作用。
而更悲催的是,在最后時刻到來之前,這位天皇陛下將要遭遇的悲劇,至此仍然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