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理論上講。傳統的東瀛島民,每一個人都應該是佛教徒。
由于東瀛的死后世界歸佛祖壟斷管理,喪事與墓地由佛寺獨家專營,所以一般人無論生前是信奉什么東西的,死后都要花上很大一筆錢,給自己起個法號強制轉職為佛教徒,否則佛祖就會拒收這一不守規矩的靈魂,導致其飄蕩在世間淪為孤魂野鬼…簡單來說,就是非佛教徒的窮人,往往連死都死不起。
在費倫大陸,死亡之神克藍沃倒也擁有著和佛祖很類似的職權——幸好這家伙頂不住壓力,沒敢亂收費,更不能私下克扣,否則若是他可以隨便截留信徒靈魂的話,其余所有的神明早已統統撲街了。
可惜佛祖陛下并非克藍沃這等后生小輩可比,硬是在千年時光中頂住了強大的壓力,堅持把發死人財的亂收費政策給貫徹到底。為了在將來能夠死得起,這個國家的窮人們從現實的角度出發,基本都只好在生前就選擇信佛,為的是讓和尚們多少能夠看在香火情分上,給喪葬費用打個折扣。
而作為上層權貴的武士與公卿。也經常將沒有繼承權的小兒子送去寺院當和尚,跟著高僧學習知識,好為自己謀個出路。此外,當武士與公卿們年老退休之后,還有著直接出家等死的風俗——也就是說,相當一部分的著名大寺院,往往兼具著高級干部子弟教養學堂和高層退休官員養老院的職能。
如此上千年折騰下來,佛教在整個社會中的影響力自然是根深蒂固,全國人民至少有九成九信佛(同時還拜著其他亂七八糟的許多雜牌神靈),其中真正虔誠的佛教徒也能占到三成以上。
在東瀛歷史上多次降臨的亂世之中,地方軍閥若是被朝廷定為“朝敵”,倒還沒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打個勝仗就能搖身一變成為忠臣。但要是不幸被扣上了一頂“佛敵”的帽子,就會如附骨之蛆一般,被一波接一波的佛教徒起義折騰得焦頭爛額。哪怕這位軍閥再怎么武功蓋世,能把所有膽敢起來造反的光頭都給砍了,可是也架不住身邊那些信佛的家臣尋個空子暗中一擊,一把火將你整治成一道地獄燒烤料理,死后的靈魂還無路歸天——佛祖釋迦牟尼陛下拒絕放行!
由于具備著如此龐大而深厚的在野勢力,即便是掌握國家機器的當權者,一般也都對佛教界奈何不得。幸好佛教內部宗派眾多,各有各的教義和綱領,彼此分歧對立得非常厲害,寺院之間通常也沒有明確的隸屬關系,一直難以形成合力,這才未能搶班奪權,把東瀛變成“地上佛國”。
總之。東瀛的佛教徒們雖然一盤散沙,無法對現有政權構成強勁挑戰,但若是有誰膽敢與整個佛教界為敵,即便沒有被瞬間淹沒,結局多半還是會相當凄慘的。
在此前的倒幕戰爭進程中,以及更早的動亂醞釀階段,這個國家差不多所有的非官方勢力,雖然彼此之間也有矛盾和沖突,但總體上都在齊心協力地為推翻幕府這個共同敵人而奮戰。
在如此惡劣的整體趨勢之下,掌握幕府實權的大阪商團,盡管在名義上掌握著整個天下,實際上卻是在孤軍奮戰,用一己之力與舉國上下,甚至幕府本身展開對抗。
無論他們消滅了多少反對者,最多也只能贏得短暫的安寧,接下來必定還會有更多的野心家跳出來興風作浪。而任何一次較為嚴重的軍事或政治失敗,都會導致一場連鎖崩潰的大災難。
尤其是在今年的幾次毀滅性慘敗之后,這個失去了絕大部分嫡系精銳部隊的脆弱政權,已經在四面開花的反叛和暴亂,與勞師糜餉的屢敗屢戰之中,陷入了崩潰式的惡性循環。
即使有耐色瑞爾遠東軍這一強援。幾乎被整個國家徹底孤立的大阪商團,面對著這種瀕臨顛狂的亂局,依舊是左支右絀,屢屢失利,苦心積攢的軍力財力被急劇消耗,國內軍事政治形勢日益危急…就仿佛一道早已千瘡百孔的破爛堤壩,無論再怎么搶修加固,也難以抵御滔天洪水的驚濤駭浪。
但是,等到朝廷悍然推出扶持遠古黃泉之神月讀命復興的政策,企圖把已經被佛祖占據上千年的東瀛死后世界歸還給這位遠古死神,全國和尚都因此失去了喪葬與墓地的壟斷經營權,即將被斷絕主要財路,不得不跳起來號召信徒舉旗造反之后,這個惡性循環終于有了被打破的希望。
除非佛陀陛下在神戰中隕滅,否則哪怕只是為了死后的出路,全國百姓也不敢跟著這位狂人天皇繼續瞎折騰——接下來必須要用一己之力與全國人民抗衡的,就變成京都的那位仁孝天皇了。
雖然在此之后的局勢發展過程中,肯定還會出現各種新的變數,得勝之后的法皇黨羽,也未必不會和幕府翻臉,但至少在近期以內,江戶幕府的軍事壓力肯定會得到大大緩解。
“…唉,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我軍一敗再敗了這么長時間,也該時來運轉了!”
三井龍姬嘆息著低吟了一句古詩,然后歪頭瞥了一眼神情木然的酒井直政,貌似在嘲諷這位酒井次席老中真是沒有眼光,居然把籌碼投向了朝廷這只沒潛力的死股…
而酒井直政只是臉色難看地冷哼了一聲,扭過臉去不作理會。
不過。雖然對于日暮途窮的江戶幕府來說,佛教界與朝廷的反目絕對是一個特大利好消息,而豐仁院法皇祭出的大義名分更是錦上添花,但三井龍姬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必須進行確認。
“…下野介大人,既然豐仁院法皇并不打算還俗復位,而是想要更換新君,那么新任天皇的人選為何不曾在詔書中寫清楚?為了日后與朝廷的交往,我等也得投其所好,與未來天皇早日結交一番才是啊!”
然而奇怪的是,對于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幕府高家松平下野介嘉吉的表情卻是頗為古怪,扭扭捏捏了半響之后,才吱吱唔唔地開口回答。
“…這個么…大小姐,實不相瞞,關于具體更換哪位皇子登基即位之事,聚集于奈良響應起兵的諸位高僧,仍在熱烈討論之中,目下尚未做出定論…”
原來,這位被佛教界抬出來和朝廷打擂臺的豐仁院法皇,先后有過四位皇子。
他的嫡長子出身高貴,一度被立為皇太子,卻不幸早夭,也不曾留下后代;二皇子為一低賤婢女所出。又面貌丑陋,還不幸受傷弄瞎了一只眼睛,成為殘疾人,故而沒有資格繼承皇位;因此,最后是由已故皇后所出的三皇子,也就是現在的仁孝天皇繼承了皇位。
此刻,那位二皇子已經三十多歲,從小就在佛教圣地比睿山出家為僧,擔任一所小寺院的住持和尚,據說禮佛頗為虔誠——在比睿山諸寺院以及京畿地區大部分佛教界人士的心目中,讓他還俗即位稱帝的話。既能討佛祖歡心,又名正言順,還會提攜以比睿山為首的佛教界人士,應當是最適合的新君人選了。
只是豐仁院法皇本人卻有著不同的想法——他在由于多方面原因下臺退位之時,還不過四十多歲而已,身體尚屬健旺,天生又是無女不歡的浪蕩性子…結果,法皇陛下在離開京都,遷往奈良出家退隱之后,非但依舊繼續四處尋歡作樂不說,還與同在寺中“修行”的一位年輕比丘尼勾搭生情,誕下一位小皇子,或者說是四皇子,而且生得甚是聰慧可愛,如今也有八九歲了…
通常來說,老年人總是會更加偏愛身邊的幼子,再加上還有那位尼姑老媽在床上吹枕頭風…結果法皇陛下看看自己年近六旬,過于老邁,還俗復位似乎不太合適,與其把皇位交給多年未見、情分生疏,又不怎么喜歡的二兒子,還不如傳給自己更喜歡的四皇子來得舒心。
更何況,二皇子已經是成年人了,等到他登基上臺之后,豐仁院法皇這個過氣老爹還是只能滾回寺廟里繼續啃老米飯,忙碌一番卻基本沒啥好處到手。而若是換成小皇子繼承帝位,法皇倒是可以用“監國”的名義,在小皇子成年之前,執掌上幾年的權柄來過過癮——隨著幕府體制的土崩瓦解,天皇之位的含金量已經是今非昔比,再不是過去那種有名無實的空頭傀儡了。縱然不能獨攬大政,做一個真正的實權君主,至少也可以四處逢源,長袖善舞,通過各種平衡手段來操縱諸侯,不再被幕府完全架空。
于是,憑借地緣優勢和法皇陛下的張羅。小皇子得到了大部分奈良佛寺的支持——作為東瀛佛教的兩大圣地,奈良與比睿山的和尚們總是在合作中存在著對抗,在對抗中繼續合作。眼看著比睿山推出了屬于自己陣營的新天皇人選,即將把自己給壓下一頭,奈良的佛寺自然不會甘愿。
在得知自己這邊同樣有一位關系親密的皇子(尼姑生的“佛子”能不親密嗎?)可以擁戴,又有法皇陛下這個做爹的撐腰之后,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為了將來的雞犬升天,奈良的和尚們很快表明了立場,宣布支持小皇子上位——天底下沒有什么買賣,比扶持某人為君更加一本萬利了。
但是,這個決策立即造成了佛教界陣營的分裂,以及關鍵性戰機的貽誤——本來,比奈良更加kao近京都的比睿山諸寺,已經在決心起兵反抗的第一時間,就利用朝廷缺乏防備和在京諸藩軍隊猶豫不決的機會(士兵和軍官都是佛教徒),聯手派遣一支精干的突擊隊打進了京都市區,并且聯絡到不少虔誠信佛的公卿與武士首領,打算從內部推翻仁孝天皇的統治。
可是一聽說奈良的和尚們居然撇下二皇子這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不管,自說自話地要推舉一個尼姑在廟里生的野種為帝,自己這邊的未來收益沒了保障,比睿山諸寺登時徹底炸毛,再也無心關注京都戰事,紛紛率領僧兵跑到奈良去跟法皇陛下理論兼示威…仁孝天皇因此僥幸渡過了一次危機,而奈良方面的繼承人會議也已經開了半個月,卻還依舊無法拿出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只能不死不活地繼續拖著…
因此,別說是這位幕府高家松平下野介嘉吉大人了,就連豐仁院法皇本人,也無法確定將會由哪個兒子即位,所以只能在詔書上含糊其辭…而根據“攘外必先安內”的原則,在繼承人問題討論出一個結果之前,佛教界聯軍是絕對不可能齊心發兵出征的…
聽說聚集在奈良的上萬僧兵為了一個還沒影的皇位,居然是處于這樣一種可笑的僵持局面,以三井龍姬大小姐為首的諸位幕府高級官員,立時全都陷入了思維當機的囧態。
而站在后面旁聽的菲里,由于傳統觀念上的差異,更是覺得這位小皇子的身世實在充滿了喜感。
“…讓一個老和尚與俏尼姑在寺院里搞出來的私生子,去登基當天皇統御萬民…這種見鬼的出身可真是很黃很囧很給力啊!雖然東瀛佛寺的清規戒律從來都是擺設,但居然可以搞到如此光明正大、為國表率的地步,還真是讓在下感到出乎意料!”
他對三井龍姬大小姐如此嘀咕說,而對方也只有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沒辦法啊,我算是看明白了,豐仁院法皇和仁孝天皇這一對父子,盡管此刻的立場截然相反,可是這性子卻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都是一樣地行事輕佻不著調啊!”
對于這個評價,菲里表示謹慎的贊同——這兩位陛下的行事作風,確實都是不著調到了極點。
當今在位的仁孝天皇是急功近利,為了獲得龍巫教的援助不惜飲鴆止渴,把自己逼到了與舉國佛教徒為敵的可怕窘境,使得先前勢如破竹的勝利成果幾乎毀于一旦。同時明明已經闖下滔天大禍,卻又對這一危險局勢缺乏認識,差一點就被光頭們輕易端掉老巢。
而豐仁院法皇則是不分輕重緩急,為了一個還沒影子的皇位,就搞得己方陣營幾乎內部分裂,錯過了一次絕好的取勝良機。偏偏還優柔寡斷,在會議上磨蹭了半個月時間,既不能壓服反對派接受自家主張,也不肯果斷退讓選擇放棄,宣布起兵將近一個月仍未做好戰爭準備,論腦殘程度還在其子之上。
但是反過來說,面對如此行事輕佻不著調的腦殘敵人,堂堂幕府居然還是被打得一敗涂地,幾乎沒有還手之力,豈不是說明幕府上下的腦殘程度,已經嚴重到無法用不著調這個詞語來形容了?
不過,不管怎么說,有一個不著調的盟友,總是比徹底的孤立要強上一些。
雖然對這些佛教界非專業造反人士的行事作風很是看不上眼,但考慮到他們在國內極為龐大的潛在勢力,三井龍姬大小姐在皺著眉頭猶豫片刻之后,還是接受了這份法皇諭旨,并且派人聯絡大阪方面,準備盡快與奈良方面展開進一步接觸。
而且,有了這份特大喜訊作鋪墊,眼看著形勢即將逆轉,三井龍姬大小姐的狠辣心思也淡了不少。酒井直政等一干幕府舊臣趁機借坡下驢,先是大肆阿諛奉承了一番,然后表示愿意立即捐獻三萬石白米、十萬貫錢和一萬匹棉布來贖罪,此外還可以送來自家子嗣充作人質表忠心。
三井龍姬覺得眼下既然在戰略上已經有了重大轉機,還是保持幕府內部的穩定為好,便暫時打消了發動一場大清洗的心思,在放狠話訓斥他們幾句,嚴肅表示“下不為例”之后,此番惡意討薪的事件處置也就到此為止,就這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算是過去了。
很遺憾的是,她似乎忘記了,對于某些官場老油條來說,“下不為例”往往就等于“再來一次”…
總之,在散會的時候,從江戶城堡天守閣評定間內出來的諸位長官,基本上感受到了一種峰回路轉、絕處逢生的輕松——恐怖的血腥清洗無疾而終,幕府舊臣逃拖了此番責罰;大阪商團收到了一筆巨款,緩解了迫在眉睫的財政破產;東瀛內戰局勢出現了大幅度扭轉,白癡將軍德川家鳴的寶座暫時得到了穩固;而辛苦了一場的巨熊軍團,除了抄家所得的財貨之外,很快還能收到一大批幕府允諾提供的軍火彈藥,用以換下他們早已磨光了膛線的超齡舊槍,以及填滿他們空空蕩蕩的子彈盒。
至于此刻還在郊外野地里被捆成葫蘆串喂蚊子,未來前途恐怕一片晦暗的幾萬幕府旗本武士…就被所有人都選擇性地忽視了。
反正,當菲里泰勒少將離開天守閣評定間,去城堡倉庫里驗看軍火的時候,心情絕對是著實不錯的,甚至還哼起了小調。但是沒過多久,大半座城堡中就開始回蕩起了他無比憤怒的咆哮聲。
“三井龍姬!你這個可惡的騙子!你給我弄來的都是些什么破爛啊!”
PS:近期積攢稿子,更新可能較稀少,下個月爭取全勤。
另外,大家不妨猜一猜,菲里究竟得到了一批怎樣詭異的軍火?答案在下期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