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皇太子以近乎于逃命的姿態退出了永辰宮,可即便如此,在他親手關上大門之前,依舊咬著牙,憋著雙目中快要涌出來的淚水,用祈求的目光最后地望著自己的父親。
托曼依舊沒有放棄最后一次“和平”的努力。可是,他的父皇卻不聲不響地坐在原來的地方,甚至都沒有用正眼再去看他一眼,整個人就仿佛成了一尊沒有感情,用最冰冷的巖石制成的雕像,再沒有任何屬于生命的光澤和彈性。
年輕的皇太子失望地垂下了頭,將自己和那已經完全陷入沉思的父親隔離在了門的兩邊。
我的妻子自以為是,做出來的蠢事讓我到了現在都必須要承擔其惡劣的后果。皇帝想,我明明一直扮演著奉公守法公正嚴明的形象,現在卻必須背負著“弒親”的形象…而時間,卻必須要是一輩子。
我的繼承順位明明就在卡琳之上,我明明是這個帝國最合理合法的繼承人,卻就是因為這樣的蠢事,卻被那么多人的懷疑和審視,甚至便連大圣堂的主教們都拒絕表明態度,宣布我帝位的合法性。現在,我這位真正的奧克蘭皇帝,被帝都的老百姓們偷偷地稱呼為“弒親的伊肯”。我的侄女明明是帝國的叛逆,卻被很多人視作真正的天選之主,圣光之艾絲蒂爾的再臨,就差再一次稱呼她為光輝女神賽羅克希亞的轉世了。
現在,被我寄以厚望的兒子又是這個樣子。他如此的懦弱,窩囊,天真,明明已經成年了,還依舊幼稚得仿佛一個孩子、哪怕是那幾個被被母親嬌慣得不成樣的女兒都比他更明白政治和權力的現實與殘酷性。他居然還真的以為,爭奪至高帝位的權力游戲,會是一場黑白分明的對錯判定嗎?他居然還真的以為,他的姐姐會在馬上就要奪取至高權力的那一刻,卻放我們全家一馬。然后乖乖地來我的麾下做個忠誠有能的臣子?皇儲?樞密院的首席?若是卡琳真的愿意和我站著一起,這樣的地位又何足道哉?
我的領主和大臣們也大多是蠢貨。他們腐朽,愚昧,看不清現實,也不愿意接受改變,便是連自己的領地和軍隊都保不住,更無法給他們陷入危險的主君以任何的幫助。
我的軍隊和將軍們更是可恥的背叛者。明明是太陽王陛下一造。直接聽命于中央皇庭的新式軍隊,號稱“皇帝真正的劍與盾”。“帝國真正的保衛者”,明明都被百姓和貴族們畏懼地稱呼為“禁軍”,可他們卻偏偏對我這個合法皇帝的命令陽奉陰違。最關鍵的是,你們不聽命也就罷了,躲在帝都郊外的要塞軍營中也就罷了,可每個月依舊堂而皇之地跑到帝都要糧食和軍餉,順便還理所當然地要求過年過節時候的雙薪和賞賜。
伊肯皇帝并不是沒有動過斷掉這些不聽話的禁軍的補給的念頭。不過仔細想一想,五個軍團的禁軍超過了十萬人,其中還包括同樣有著太陽王賜名和軍旗。被稱為“御林軍”的第一和第三軍團,以及超過一萬人的奧克蘭王牌兵種——獅鷲護旗騎士。這些人現在只是不表態而已,天天都在軍營中日夜操練,仿佛內戰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們并沒有向自己宣誓效忠,同樣也沒有任何跑到北方和“叛軍”回合的念頭。可是,若自己真的動了一點沒擔待的小心思,怕是會真的逼迫人家做出和絕烈的選擇了。
我明明是皇帝。卻必須向大爺一樣供著自己的禁軍,天底下有這樣悲哀的皇帝嗎?自己甚至是比先代那些被門閥貴族當成傀儡擺弄的庸君們還要悲催。至少那時候各家諸侯和權臣都沒有廢帝的心思,而皇帝們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待在永辰宮中和妹紙躲躲貓貓做做羞羞的事情,偶爾在需要的時候當當橡皮圖章就可以了,不用向自己這樣的殫精竭慮。
我一定會是奧克蘭歷史上第一個花錢花糧收買自己的禁軍,好讓他們不攻擊自己的皇帝吧?伊肯如此地想。
這位從上臺以后就沒有遇到過好事的皇帝端坐于輝煌的永辰宮中。卻感受到難以忍受的悲哀和孤獨。傷感的壓力仿佛雪崩似的從四面八方垮了過來,他低下頭,雙手掩面,從指縫中發出了一聲發泄般的低吼聲,宛若受傷了的野獸。
“您現在已經不知道應該信任誰了嗎?我的陛下?”那個縹緲的聲音又一次在智慧女神之廳中緩慢地蕩起。
“你還在嗎?居然這樣長時間的用邪法窺視智慧女神大廳,偷窺私下的秘密會議,偷窺我的內心。這將是何等的褻瀆和無禮…不要挑戰我的底限,巴爾托利。”皇帝冷冷地道。不過他的聲音確實缺乏往日的那種刻意醞釀出來的壓迫感,顯得異常的疲憊。
“哦,我的陛下,不要忘了,這可是您給我的特權啊!您擔心自己會被隱藏在黑暗中的敵人用魔法領域的邪法傷害,這才需要我的建議和保護。可是,我應當如何地保護您呢?卑微如鄙人,總不能時時刻刻地守在您的寢室里吧…而那輝煌的永辰宮,就仿佛是太陽一般,讓我這樣注定應該生存在陰暗之中的人,總是敬而遠之。”
“是的,應該是敬而遠之的,這種永辰宮真的如同太陽一般,也只有太陽般的人物才配得上這里吧。我或許真的不適合在這里。”皇帝看著空無一人的大廳,仿佛是在自言自語:“我像一個戰戰兢兢的坐在這里,把自己偽裝成另外一個大帝,另外一個賢王,另外一個太陽王…可事情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如此的我,卻注定會成為圣泉皇朝在位時間的最短,最愚拙的皇帝之一吧?就像個坐在永辰宮這大舞臺上賣力表演的小丑似的…”
“您就是這樣看待您的努力嗎?為了今時今日,為了您的帝國,您究竟付出了怎樣的心血,您自己不是最清楚嗎?”
“我自己清楚沒有意義,巴爾托利。”皇帝自嘲地笑道:“像我這樣注定會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人來說,世人的看法才真正決定我的名聲和地位。是作為圣君名垂千古,還是作為一個昏庸愚拙的不自量力之輩,成為卡琳奠定女皇根基的墊腳石,只有這樣的選擇。”
“那么。您雇傭我,不正是為了第一個選擇成為現實嗎?”巴爾托利的聲音從縹緲變成了穩定。大廳中的騰起宛若青煙一般的氣體,慢慢地在皇帝的面前凝結成了半透明的人形。他中等的體型,身穿著遮住了頭臉的長袍,看不清頭臉,只能見到一雙顏色各異的陰陽妖瞳,如雪山般幽靜的冰藍色和如血海般熾烈的猩紅色。
“您并不是沒有輸得什么都不剩下了。我的皇帝陛下…”巴爾托利。或者說是巴爾托利用法力凝成的虛體用低沉的口吻娓娓地嘆息著。
“你是指在帝都中這些軍心渙散的烏合之眾?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到來的援軍?”皇帝的臉上終于擠出了一個譏諷的表情,不得不說。這是他出場以來最生動的表情了。
“無論是蘭卡斯特家族的宰相閣下,還是德拉克斯萊家族的女大公,都不會是靠得住的例子。您其實一直都明白的,不是嗎?”巴爾托利的虛影開始搖曳起來,就仿佛是在開懷大笑:“鷹舵城的反應不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嗎?如果他們真的愿意站在您這一邊,早在您還擁有這個帝國的時候便已經做出選擇了。可現在,您已經失去了半個帝國,又憑什么再期待他們從來就不存在過的忠誠?僅僅是因為,泰利昂公爵是您的妻弟?還是因為他替兒子許下了和您女兒的婚約?”
皇帝沉默不語。似乎已經理解了對方的意思。
“蘭卡斯特家族已經不止一次背叛自己的姻親和皇帝了。上一個,就一定會是最后一個嗎?”
伊肯不愿意相信這一點,可是他卻已經想到了自己的妻弟和宰相在太陽王彌留之際,對自己的最后一次勸告。
“您注定無法成為一個優秀的君王,殿下。您偏執頑固,已經看不清這個時代了。這大變革的腳步注定是停不下來的,更不會是您那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腦筋能跟得上的。別覺得我說話難聽。也別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丑陋的侏儒說話就是這樣的尖酸刻薄。”其貌不揚的宰相聳了聳肩,依舊是露出了丑陋得仿佛捕獵猛獸般的笑容:“當您的侄女離開帝都的那一刻,您就已經失去了最好的機會。放棄這個帝位吧,這樣你說不定還能一個賢德的皇室領主或法官享有歷史上的美名。否則…”
否則的話,就是一切悲劇的開始嗎?
“我還有什么辦法?”皇帝問道。
巴爾托利似乎早已經看出了這一點。只是緩緩地開口:“身為奧克蘭合法的至尊,您擁有調動所有禁軍的權力。您必須要讓那些將軍們深刻地明白這一點。”
他的聲音仿佛在地下的土地爬行的毒蟲,從大地的縫隙之中涌了出來,卻又迅速如同一陣輕薄的煙塵般消失。
在這整座輝煌的永辰宮中,沒有人聽到那個聲音,除了他們的至尊。
“…天哪,我到底是在和怎樣的東西做著交易啊!”皇帝發出了痛苦的呻吟。就仿佛是一個要被地獄中爬出來的觸角拖入無盡煉火中的可憐人。這位奧克蘭的至尊就這樣匍匐在那里,良久都起不來。
可過來好一會,他終于還是慢慢地直起了身,又恢復了往日挺拔的身姿,邁著極為魄力和氣勢的步子離開了帕拉斯大廳,不茍言笑的臉上滿是讓普通人不敢直視的威嚴。守在門外的侍女和仆從們看到了他們往日所熟悉的皇帝又回來了,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氣。
“我的兒子呢…”皇帝如此地問道。
“…啊,索曼斯殿下,剛剛才離開,現在已經出城看望正在白露離宮修養的皇后陛下去了。”皇帝的管家趕緊回答道。他可不敢被”軟禁”這個詞說出來,于是只能用了一個磨礪兩可的“修養”。
“她就是在被監禁,做錯了事情就一定要受到懲罰,哪怕是皇后。”伊肯皇帝板著臉,冷冰冰地道:“這種天經地義的事情,有什么不敢言的?”
“是的,是的,希奧熱呢失言…”
“罷了,帶我去看看兒子吧。”皇帝臉上閃過了一絲痛苦,但卻把一口沉重的嘆息憋在了心里:“我說的是卡爾曼,我可憐的小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