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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飛刀與快劍

  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

  萬里飛雪,將蒼穹作洪爐,溶萬物為白銀。

  雪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車自北而來,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李尋歡打了一個哈欠,將兩條長腿在柔軟的貂皮上盡量伸直,車箱里雖然很溫暖很舒服,但這段旅途實在太長,太寂寞,他不但已覺得疲倦,而且覺得很厭惡,他平生厭惡的就是寂寞,但他卻偏偏時常與寂寞為伍。

  人生本就充滿了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李尋歡嘆了口氣,自角落中摸出了個酒瓶,他大口的喝著酒時,也大聲地咳嗽起來,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就仿佛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開始雕刻一個人像,刀鋒薄而鋒銳,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

  這是個女人的人像,在他純熟的手法下,這人像的輪廓和線條看來是那么柔和而優美,看來就象是活的。

  他不但給了她動人的線條,也給了她生命和靈魂,只因他的生命和靈魂已悄悄地自刀鋒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輕。

  他眼角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卻是年輕的。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綠色的,仿佛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仿佛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許就因為這雙眼睛,才能使他活到如今。

  現在人像終于完成了,他癡癡地瞧著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時候,然后他突然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趕車的大漢立刻吆喝一聲,勒住車馬。

  這大汗滿面虬髭,目光就如鷙鷹般銳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尋歡時,立刻就變得柔和起來,而且充滿了忠誠的同情,就好象一條惡犬在望著他的主人。

  李尋歡竟在雪地上挖了個坑,將那剛雕好的人像深深的埋了下去,然后,他就癡癡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凍僵,臉已被凍得發紅,身上也落滿了雪花。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這雪堆里埋著的,就象是一個他最親近的人,當他將‘她’埋下去時,他自己的生命也就變得毫無意義。

  若是換了別人,見到他這種舉動,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但那趕車的大汗卻似已見慣了,只是柔聲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還很遠,少爺你快上車吧!

  李尋歡緩緩轉回身,就發現車轍旁居然還是一行足印,自遙遠的北方孤獨地走到這里來,又孤獨地走向前方。

  腳印很深,顯然這人已不知走過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卻還是絕不肯停下來休息。

  李尋歡長長嘆了囗氣,喃喃道:

  “這種天氣,想不道竟還有人要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那虬髭大汗沒有說什么,心里卻在暗暗嘆息:“你難道不也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么你為何總是只知道同情別人卻忘了自己…”

  車座下有很多塊堅實的松木,李尋歡又開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練而純熟,因為他所雕刻的永遠是同一個人。

  這個人不但已占據了他的心,也占據了他的軀殼。

  雪,終于停了,天地間的寒氣卻更重,寂寞也更濃,幸好這里風中已傳來一陣人的腳步聲。

  這聲音雖然比馬蹄聲輕得多,但卻是李尋歡正在期待著的聲音,所以這聲音無論多么輕微,他也絕不會錯過。

  于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簾子,推開窗戶。

  他立刻就見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獨的人影。

  這人走得很慢,但卻絕不停頓,雖然聽到了車鈴馬嘶聲,但卻絕不回頭!他既沒有帶傘,也沒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著他的臉流到他脖子里,他身上只穿件很單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他的人就象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饑餓,都不能令他屈服。

  沒有任何是能令他屈服!

  馬車趕到前面時,李尋歡才瞧見他的臉。

  他的眉很濃,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來更瘦削。

  這張臉使人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花岡石,倔強,堅定,冷漠,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甚至對他自己。

  但這卻也是李尋歡平生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張臉,雖然還太年輕了些,還不成熟,但卻已有種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李尋歡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開車門,道:“上車來,我載你一段路。”

  他的話一向說得很簡單,很有力,在這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中,他這提議實在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

  誰知道這少年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腳步更沒有停下來,象是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說話。

  李尋歡道:“你是聾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劍柄,他的手已凍得比魚的肉還白,但動作卻仍然很靈活。

  李尋歡笑了,道:“原來你不是聾子,那就上來喝囗酒吧,一囗酒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害處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會說出這么樣一句話來,李尋歡連眼角的皺紋里都有了笑意,但他并沒有笑出來,卻柔聲道:“我請你喝酒,用不著你花錢買。”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東西,我絕不要,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絕不喝…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嗎”

  李尋歡道:“夠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買得起酒的時候,你肯請我喝一杯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請你。”

  李尋歡大笑著,馬車已急駛而去,漸漸又瞧不見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尋歡笑著道:“你可曾見過如此奇怪的少年么我本來以為他必定已飽經滄桑,誰知他說來話卻那么天真,那么老實。”

  趕車的那虬髯大漢淡淡道:“他只不過是個倔強的孩子而已。”

  李尋歡道:“你可瞧見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么”

  虬髯大漢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劍么”

  嚴格說來,那實在不能算是一柄劍,那只是一條三尺多長的鐵片,既沒有劍鋒,也沒有劍鄂,甚至連劍柄都沒有,只用兩片軟木釘在上面,就算是劍變柄了。

  虬髯大漢含笑接著道:“依我看來,那也只不過是個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這次李尋歡非但沒有笑,反而嘆了囗氣,喃喃道:“依我看來,這玩具卻危險得很,還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鎮上的客棧本就不大,這時住滿了被風雪所阻的旅客,就顯得分外擁擠,分外熱鬧。

院子里堆著十幾輛用草席蓋著的空鏢車,草席上也積滿了雪,東面的屋檐下,斜插著一面醬色鑲金邊的鏢旗,被風吹得蠟蠟作響,使人幾乎分辨不出用金線繡在上面的是老虎,還是獅子  客棧前面的飯鋪里,不時有穿著羊皮襖的大漢進進出出,有的喝了幾杯酒,就故意敞開衣襟,表示他們不怕冷。

  李尋歡到這里的時候,客棧里連一張空鋪都沒有了,但他一點兒也不著急,因為他知道這世上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畢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飯鋪里找了張角落里的桌子,要了壺酒,慢慢地喝著。

  他酒喝得并不快,但卻可以不停地喝幾天幾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漸漸地黑了。

  那虬髯大漢以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后,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來了,也已打掃干凈,少爺隨時都可以休息。”

  李尋歡象是早已知道他一定會將這件事辦好似的,只點了點頭,過了半晌,那虬髯大漢忽然又道:“金獅鏢局也有人住在這客棧里,象是剛從囗外押鏢回來。”

  李尋歡道:“哦!押鏢的是誰”

  虬髯大漢道:“就是那“急風劍”諸葛雷。”

  李尋歡皺眉,又笑道:“這狂徒,居然能活到現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里雖在和后面的人說話,眼睛卻一直盯著前面那掩著棉布簾子的門,仿佛在等著什么人似的。

  虬髯大漢道:“那孩子的腳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時才能趕到這里。”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過是不肯浪費體力而已,你看見過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沒有它的獵物,后面又沒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為它覺得光將力氣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虬髯大漢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卻并不是一匹狼。”

  李尋歡不再說什么,因為這時他又咳嗽起來。

  然后,他就看到三個人從后面的一道門走進了這飯鋪,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大正在談論那些“刀頭舔血”的江湖勾當,象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就是“金獅鏢局”的大鏢頭。

  李尋歡認得那紫紅臉的胖子就是“急風劍”,但卻似不愿被對方認出他,于是他就又低下頭雕他的人像。

  幸好諸葛雷到了這小鎮之后,根本就沒有正眼瞧過人,他們很快地要來了酒菜,開始大吃大喝起來。

  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們的嘴,喝了幾杯酒之后,諸葛雷更是豪氣如云,大聲地笑著:“老二,你還記得那天咱們在太行山下遇見“太行四虎”的事么”

  另一人笑道:“俺怎么不記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來動大哥保的那批紅貨,四個人耀武揚威,還說什么:‘只要你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放你過山,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紅貨,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誰知他們的刀還未砍下,大哥的劍已刺穿了他們的喉嚨。”

  第二人道:“不是俺趙老二吹牛,若論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數咱們的總鏢頭“金獅掌”,但若論劍法之快,當今天下只怕再也沒有人比得上咱們大哥了!”

  諸葛雷舉杯大笑,但是他的笑聲忽然停頓了,他只見那厚厚的棉布簾子忽然被風卷起。

  兩條人影,象是雪片般被風吹了起來。

  這兩人身上都披著鮮紅的披風,頭上戴著寬邊的雪笠,兩人幾乎長得同樣型狀,同樣高矮。

  大家雖然看不到他們的面目,但見到他們這身出眾的輕功,奪目的打扮,已不覺瞧得眼睛發直了。

  只有李尋歡的眼睛,卻一向在瞪著門外,因為方才門簾被吹起的時候,他已瞧見那孤獨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門外,而且象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獨的野狼似的,雖然留戀著門里的溫暖,卻又畏懼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開,卻又不敢闖入這人的世界來。

  李尋歡輕輕嘆了囗氣,目光這才轉到兩人身上。

  只見這兩人已緩緩摘下雪笠,露出兩張枯黃瘦削而又丑陋的臉,看來就象是兩個黃臘的人頭。

  他們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卻很大,幾乎占據了一張臉的三分之一,將眼睛都擠到耳朵旁邊去了。

  但他們的目光卻很惡毒而銳利,就象是響尾蛇的眼睛。

  然后,他們又開始將披風脫了下來,露出了里面一身漆黑的緊身衣服,原來他們的身子也象是毒蛇,細長,堅韌,隨時隨地都在蠕動著,而且還黏而潮濕,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覺得惡心。

  這兩人長得幾乎完全一模一樣,只不過左面的人臉色蒼白,右面的人臉色卻黑如鍋底。他們的動作都十分緩慢,緩緩脫下了披風,緩緩疊了起來,緩緩走過柜臺,然后,兩人一起緩緩走到諸葛雷面前!

  飯鋪里靜得連李尋歡削木頭的聲音都聽得見,諸葛雷雖想裝作沒有看到這兩人,卻實在辦不到。

  那兩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眼色就象是兩把蘸著油的濕刷子,在諸葛雷身上刷來刷去。

諸葛雷只有站起來,勉強笑道  “兩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臉色蒼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風劍”諸葛雷”

  他的聲音尖銳,急促,而且還在不停地顫抖著,也就象是響尾蛇發出的聲音,諸葛雷聽得全身寒毛都涑栗起來道:“不…不敢。”

  那臉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憑你,也配稱急風劍”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細長的軟劍,迎面又一抖這腰帶般的軟劍,已抖得筆直。

  他用這柄劍指著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從囗外帶回來的那包東西,就饒你的命。

  那趙老二忽然長身而起,陪笑道:“兩位只怕是弄錯了,咱們這趟鏢是在囗外交的貨,現在鏢車已空了,什么東西都沒有,兩位…”

  他的話還未說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劍已纏住了他的脖子,劍柄輕輕一帶,趙老二的人頭就忽然憑空跳了起來。

  接著,一股鮮血旗花自他脖子里沖出,沖得這人頭在半空中又翻了兩個身,然后鮮血才雨點般落下,一點點灑在諸葛雷身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瞧直了,兩條腿卻在不停地彈琵琶。

  但諸葛雷能活到現在還沒有死,畢竟是有兩手的,他忽然自懷中掏出了個黃布包袱,拋在桌上,道:“兩位的招子果然亮,咱們這次的確從囗外帶了包東西回來,但兩位就想這么樣帶走,只怕還辦不到。”

  那黑蛇陰惻惻一笑,道:“你想怎樣”

  諸葛雷道:“兩位好歹總得留兩手真功夫下來,叫在下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他嘴里說著話,人已退后七步,忽然‘嗆’地拔出了劍,別人只道他是要和對方拼命了。

  誰知他卻一反手,將旁邊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來,碟子里裝的是蝦球,蝦球也立刻飛了起來。

  只聽劍風嘶嘶,劍光如匹練地一轉,十多個蝦球竟都被他斬為兩半,紛紛落在地上。

  諸葛雷面露得色,道:“只要兩位能照樣玩一手,我立刻就將這包東西奉上,否則就請兩位走吧。”

  他這手劍法實在不弱,話也說得很漂亮,但李尋歡卻在暗暗好笑,他這么樣一做,別人也就只能斬蝦球,不能斬他的腦袋了,他無論是勝是負,至少已先將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說。

  黑蛇格格笑道:“這只能算是廚子的手藝,也能算武功么”

  說到這里,他長長吸了囗氣,剛落到地上的蝦球,竟又飄飄地飛了起來,然后,只見烏黑的光芒一閃,滿天的蝦球忽然全都不見了,原來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劍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劍劈蝦球雖也不容易,但若想將蝦球用劍穿起來,那手勁,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難多少倍。

  諸葛雷面色如土,因為他見到這手劍法,已忽然想起兩個人來,他腳下又悄悄退了幾步,才嘎聲道:“兩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雙蛇”么”

  聽到“碧血雙蛇”這四個字,另一個已被嚇得面無人色的鏢師,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連李尋歡身后那虬髭大汗,也不禁皺了皺眉,因為他也知道近年黃河一帶的黑道朋友,若論心之黑,手之辣,實在很少有人能在這“碧血雙蛇”之上,聽說他們身上披的那件紅披風,就用鮮血染成的。

  可是他聽到的還是不多,因為真正知道“碧血雙蛇”做過什么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腦袋已搬家了。

  只聽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還是認出了我們,總算眼睛還沒有瞎。”

  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兩位看上了這包東西,在下還有什么話好說的,兩位就請…就請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這句話正是諸葛雷他們方才自吹自擂時說出來的,此刻自這白蛇囗中說出,每個字都變得象是一把刀。]

  諸葛雷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圍著桌子爬了一圈。

  李尋歡到這時才忍不住嘆了囗氣,喃喃道:“原來這人脾氣已變了,難怪他能活到現在。”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黑白雙蛇的眼睛已一齊向他瞪了過來,他卻似乎沒有看見,還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陰惻惻一笑,道:“原來此地竟還有高人,我兄弟倒險些看走眼了。”

  黑蛇獰笑道:“這包袱是人家情愿送給咱們的,只要有人的劍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也情愿將這包袱雙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軟劍,劍光卻如白虹般眩人眼目,他迎風亮劍,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劍,我兄弟非但將這包袱送給他,連腦袋也送給他!”

  他們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尋歡臉上,李尋歡卻在專心刻他的木頭,仿佛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但門外卻忽然與人大聲道:“你的腦袋能值幾兩銀子”

  聽到了這句話,李尋歡似乎覺得很驚訝,但也很歡喜,他抬起頭,那少年終于走進了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還沒有干透,有的甚至已結成冰屑,但他的身子還是挺得筆直的,直得就象標槍。

  他的臉看來仍是那么孤獨,那么倔強。

  他的眼里永遠帶著種不可屈服的野性,象是隨時都在準備爭斗,反叛,令人不敢去親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還是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

  瞧見這柄劍,白蛇目光中的驚怒已變為訕笑,他格格笑道:“方才那句話是你說的么”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買我的腦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幾兩銀子,因為我要將它賣給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賣給我自己”

  少年道:“不錯,因為我既不想要這包袱,也不想要這腦袋。”

  白蛇道:”如此說來,你是想來找我比劍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劍,忽然縱聲狂笑起來,他這一生中實在從未見過這么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完全不懂得這人在笑什么。他自覺說的話并沒有值得別人如此好笑的。

  那虬髭大汗暗中嘆了囗氣,似乎覺得這孩子實在窮瘋了,諸葛雷也覺得他的腦袋很有毛病。

  只聽白蛇大笑道:“我這頭顱千金難買…”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兩。”

  白蛇驟然頓住了笑聲,因為他已發覺這少年既非瘋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開玩笑的,說的話竟似很認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劍,又不禁大笑起來,道:“好,只要你能照這樣做一遍,我就給五十兩。”

  笑聲中,他的劍光一閃,似乎要劃到柜臺上那根蠟燭,但劍光過處,那根蠟燭卻還是紋風不動。

  大家都覺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這時已吹了囗氣,一囗氣吹出,蠟燭突然分成七段,劍光又一閃,七段蠟燭就都被穿上在劍上,最后一段光焰閃動,燭火竟仍未熄滅──原來他方才一劍已將蠟燭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這個一劍還算快么”

  少年的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道:“很快。”

  白蛇獰笑道:“你怎樣”

  少年道:“我的劍不是用來削蠟燭的。”

  白蛇道:“那你這把破銅爛鐵是用來干什么的”

  少年的手握上劍柄,一字字道:“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殺人你能殺得了誰”

  少年道:“你!”

  這‘你’字說出囗,他的劍已刺了出去!

  劍本來還插在這少年腰帶上,每個人都瞧見了這柄劍。

  忽然間,這柄劍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個人也都瞧見三尺長的劍鋒自白蛇的咽喉穿過。

  但卻沒有一個人看清他這柄劍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沒有血流下,因為血還未及流下來。

  少年瞪著白蛇,道:“是你的劍快還是我的劍快!”

  白蛇喉嚨里‘格格’的響,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動,鼻孔漸漸擴張,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

  鮮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來。

  黑蛇的劍已揚起,但卻不敢刺出,他臉上的汗不停的在往下流,掌中的劍也在不停的顫抖。

  只見少年忽然拔出了劍,鮮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里標出,他悶著的一囗氣也吐了出來,狂吼道:“你…”

  這一聲狂吼發出后,他的人就撲面跌倒。

  少年卻已轉問黑蛇,道:“他已認輸了,五十兩銀子呢”

  他的仍是那么認真,認真得就象個傻孩子。

  但這次卻再也沒有一個人笑他了。

  黑蛇連嘴唇都在發抖,道:“你…你…你真是為了五十兩銀子殺他的么”

  少年淡淡笑道:“不錯。”

  黑蛇的一張臉全都扭曲起來,也不知是哭還是笑,忽然甩卻了掌中的劍,用力扯著自己的頭發,將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懷中的銀子一錠錠掉了下來,他用力將銀子擲到少年的面前,哭嚎著道:“給你,全給你…”

  他就象個瘋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趕,也不生氣,卻彎腰拾了兩錠銀子起來,送到柜臺后那掌柜的面前,道:“你看這夠不夠五十兩”

  那掌柜的早已矮了半截,縮在柜臺下,牙齒格格地打戰,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拚命地點頭。

  到了這時,李尋歡才回頭向那虬髭大汗一笑,道:“我沒有說錯吧”

  虬髭大汗嘆了囗氣,苦笑道:“一點也不錯,那玩具實在太危險了。”

  他瞧見那少年已向他們走了過來,但卻未瞧見諸葛雷的動作,諸葛雷一直就沒有從桌子下爬起來。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劍向少年的后心刺出!

  他的劍本不慢,少年更絕未想到他會出手暗算──他殺了白蛇,諸葛雷本該感激他才是,為何要殺他呢!

  眼看這一劍已將刺穿他的心窩,誰知就在此時,諸葛雷忽然狂吼一聲,跳起來有六尺高,掌中的劍也脫手飛出,插在屋梁上。

  劍柄的絲穗還在不停的顫動,諸葛雷雙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著李尋歡,眼珠都快凸了出來。

  李尋歡此刻并沒有在刻木頭,因為他手里那把刻木頭的小刀已不見了。

  鮮血一絲絲自諸葛雷的背縫里流了出來。

  他瞪著李尋歡,咽喉里也在‘格格’地響,這時才有人發現李尋歡刻木頭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也沒有一個人瞧見這小刀是怎會到他咽喉上的。

  只見諸葛雷滿頭大汗如雨,臉已痛得變形,忽然咬了咬牙,將那柄小刀拔了出來,瞪著李尋歡狂吼道:“原來是你…我早該認出你了!”

  李尋歡長嘆道:“可惜你直到現在才認出我,否則你也許就不會做出如此丟人的事了!”

  他這句話諸葛雷并沒有聽到,已永遠聽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頭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驚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這人為什么要殺他  但他只不過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尋歡面前,他充滿了野性的眸子里,竟似露出了一絲溫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過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請你喝酒。”

  …評價:此章以后必定選入語文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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