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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空城 第三十三章 如果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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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猴子…你長胖了。”

  “小二…你變黑了。”

  五百年不見,二位的對話就這樣開始。

  “收了個能干的徒弟,還有個會心疼人的兒媳婦兒,天天滋養著,能不胖嗎?”老猴蹲在屏障之上抱怨著,偏偏滿是褐毫的面上卻顯著幾絲驕傲與自矜,斜乜著眼望著在自己下面的二郎神。

  老人家知道自己如今被囚在歸元寺中的面相著實不大好看,不愿在這個多年來的對頭面前落了下風,所以刻意表現出對美好家庭生活的回味。

  二郎神翻了個白眼,還是用中間那記幽幽天眼翻的,所以看著極為怪異:“你說我變黑了,那是自然,生就了勞碌命啊…”

  話到中途,顯圣真君嘆了口氣。

  偏這聲嘆息里全無自憐自艾,自悲自戚,反是浩然一嘆,嘆出英雄霸氣,千古風流,撫琴臺上看長江,柑子州頭擊中流,鳳凰臺上鳳凰游,快哉亭上說千里風,對座天門山不忘憂,醉里挑燈看槍,人間明月冥間關,黑漠孤煙如此直,冥河遠上佛光間,男兒杯酒勇當先…這聲嘆嘆嘆,竟是足足嘆了幾息時光!

  老猴兒自然知道這嘆是什么意思,嘆的是二郎神反入冥間,這些年來的沙場生涯如何瀟灑,而相襯的…自己的五百年老僧生涯卻沒有什么太大光彩,嘆的是某人沒的架打,沒的反造,沒的事兒做,只好蝸居家中,只會拿后人孝敬往臉上抹…他本就知道二郎神這廝當年就羨慕自己可以四處打殺,毫不顧忌,反上天庭,此時知道對方拿著這五百年在說事兒,自是要將一千九百年前落的面子全掙回來,但偏生家庭生活這種事兒確實沒法兒給自己掙太多臉。

  想到此處,老猴兒的臉漸漸臊紅了起來,旋又煞白了起來,把牙一咧,陰戾罵道:“就和那些不中用的家伙打,還打了這么多年,美的死你!”

  顯圣真君聳聳肩:“比你美。”

  “呵呵呵呵…”老猴兒怒極反笑,“對,你最美,生的跟個娘們兒似的,到了還得俺家徒兒幫忙,有種你就把這天給戮破了。”

  二郎神一怔,臉上也露了幾絲怒意,罵道:“當年說好不準提面相,你這猢猻恁潑皮!”

  老猴嘻嘻一笑,擺了擺手。

  ……便在此時,一個模樣有些怪異的元神飄了過來,不像是人,又不像是馬,倒…有些像一條狗。

  那元神畏畏縮縮地,躲避著佛光的外滲,終于飄到了高臺之上,一把就抱住了二郎神的大腿,嚎哭不停:“少爺,您怎么跑冥間來了?”

  二郎神想不到這狗居然也跑到冥間來找自己,眼光淡淡一掃,冰涼的心頭竟也生出一絲暖意,但旋即發現這狗抱大腿的姿式也太過不雅,想到猴子正在上面看著自己,面色一青一紅,便有些不自在起來。

  猴子哈哈大笑了起來,覺得挽回了一些臉面,譏笑道:“看來你也有家庭生活,還養了個寵物。”

  二郎神不知如何是好,但看這狗抱著自己大腿哭的甚是傷心,也自然舍不得一腳踢開。

  “得了,你們主仆兩個另覓個地兒去痛訴革命家史去,俺家不愛看這些。”老猴咕噥道,擺手讓二郎神離開高臺。

  二郎神雙眼煞氣一現,厲聲道:“事情未竟全功,你居然讓我離開。”

  老猴金瞳一閃,臉上浮出一絲嘲諷的神色,半晌后說道:“你一人戰了數十年,此時渾身上下都是裂痕,只是硬撐著個殼子…旁人看不出來,遮莫以為俺家這雙眼也看不出來?”

  二郎神英俊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又看了一眼仍在自己腿上哭個不停的狗,煩悶略起,說道:“那我便去了,這后面的事兒我確實也懶怠管,反正又沒架可打,你們師徒自己看著辦吧。”他忽然又道:“只是…”

  老猴少見這廝有猶疑神色,好奇趴下身來,將那毛臉湊近靜玉般的屏障:“只是什么?”

  “只是…就你徒弟這蠢樣兒,要說他是彌勒我都不信,更何況打開六道輪回這么兇險的事情,讓他一人承擔,能承起嗎?”

  老猴大怒,罵道:“俺家徒兒天資聰穎,將來是要接如來位子的大人物,你居然敢說他蠢!”

  二郎神嘿嘿一笑,不再說話,只是看了一眼右側,轉而微有憂色言道:“這數十年來,我在冥間廝殺,一是敬地藏王菩薩,二是看不得西方凈土壓住冥間眾鬼…但耗了這么久的時辰,倒不是殺不過那些菩薩羅漢,只是天庭弄了那條鞭子擱在那處,讓我有些心煩。”

  老猴嘲笑道:“那打神鞭有甚厲害。”

  “你如今入了佛門,自然不怕那鞭,再說我這肉身可沒你結實。”二郎神冷笑道,面上憂色卻未曾稍褪,“但曰前打神鞭卻忽然從冥間消失,才讓我的大軍如此順利,實在是想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老猴稍稍一陣沉默后,忽然說道:“能使打神鞭的,眼下只有你那舅舅。”他獰笑道:“你是怕玉帝老兒暗底下又有什么勾當?”

  “嘁!那昏庸之輩有甚可怕?我先去了,待你出來后再手談一把。”

  此處手談自然指的不是下棋。

  二郎神極瀟灑地一揮手,便領著那狗離去——片刻之后,離高臺約有六千公里遠處的空間里,一道清光閃過,一道通道被二郎神生生破開,露出后面的幽冥空間來。

  就這樣,一個人牽著一條狗淡淡然從他不眠不休戰斗了數十年的世界里消失了。

  全冥間的鬼靈白骨們紛紛俯在地上,對著那道清光消逝處叩了個頭,感謝顯圣真君為冥間眾生所造的大功德。

  ———老猴兒哈哈大笑,眼光轉向先前二郎神曾經看的那處,卻是笑聲嘎然而止,堆上了一臉愁容,心道自己這徒弟莫不是真被小二說中了,是個地道蠢貨吧?

  在二位牛人嘮磕的時候,易天行卻是聽若未聞,只是兩道目光投向了師傅大人身邊一處地方,就此眼光再未離開,像極了一個傻子。

  透過那道宛如靜玉之鏡般的空間壁障,可以隱約看見一個面目清秀的女孩子正靜靜躺在老祖宗的身邊,疏疏的睫毛安靜溫柔地合在眼簾之上,嘴唇淡紅,一絲不動,透著股冰清至寂極的味道。

  那個女子乃是他的妻。

  “蕾蕾。”易天行有些傻傻地自言自語道:“你怎么成這樣了?”

  “沒事兒,只是睡著了。”老祖宗的一只手一直放在鄒蕾蕾的手腕上,兩根指頭把著脈,一刻也沒有停過。

  聽師傅如此說,易天行略安了些心,如今的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妻子也不是什么尋凡人物,就像自己是劫初之火般,聽聞老婆是佛祖從劫末擷來的一縷冰息。

  當此六道輪回將開之際,蕾蕾卻睡著了,此事定然有些深意,易天行微笑著,隱約有些明白了佛祖的意思。

  ……“葉相…?”

  “沒救了。”

  “俺家不見得一定要出去。”老祖宗淡淡說著,聲音從易天行頭頂那道壁障處透了下來,在冥間里穿行著,“如果你不想當這勞什子佛,如果你覺得打開這處后,會有大兇險。如果…”

  “沒有如果,只有愛亞。”

  易天行笑了笑,站在高臺之上,看著四野如同螻蟻一般俯在冥間黑土上的死靈們,由高臺外側約兩里處,往外圍去,竟是看不到邊際!這么多的靈魂,陷入在這如同墳墓一般的冥間里,沉淪著,沉默著,期盼著。

  一股冥間獨有的寒冷,圍繞著他,不禁讓他想起了人間的藏上雪原,想起了那山,那城,那寺,和那寺里的菩薩。當時普賢菩薩曾經說過:“大圣被貶下凡塵,困在那寺廟內,五百年不得脫。你身為他的弟子,自然要將他解脫出寺,而困他之人,便是佛祖。…你若不去找到佛祖,又如何救他出寺?所以,命中注定,你便是要找到佛祖的那個人。”

  易天行一直以為自己與師傅的因緣,便是落在找到佛祖之事上。直到明了了所有的事情,他才明白,原來自己與師傅的因果,卻是在這記佛光之中——師傅被佛光壓著,自己若要救出師傅,這佛光自然就會沖入冥間——六道輪回,總是要自己來開的。

  他笑著看了一眼那頭的師傅大人,說道:“徒兒我要成佛,要慈航普度,可不管師傅什么事兒。”

  猴子笑了起來,心道這徒兒果然都是愛師傅的,嘴上卻罵了句娘,然后便不再管這小子。

  易天行聳聳肩,對著空間壁障那頭的老婆大人深情地飛了一吻,然后沒有再對師傅大人說什么,坐回高臺之上,盤了個童子蓮花座,然后將自己游魂的身體鉆進了軀殼之中,就像穿衣服那般…先是袖子,然后是褲子,最后拉上拉鏈。

  他的手掌耀出淡淡的天火光芒,手掌過處,軀殼胸腹處的豁口便很怪異地愈合了起來,就像拉鏈一樣。

  易天行此時的境界早已到了大菩薩果位的上緣處,只差一步便能踏上佛境,在二郎神與師傅面前那般作態,只是尊敬老人罷了。扭扭脖子,他發現還是沒有完全融合好,只得嘆了口氣,閉了雙眼,合了雙掌,口中輕聲說了句:“葉相晚安。”

  佛光由頭無根而降,灑在易天行的身上,他的身體著,雙腿像雙生樹一般盤著,身上的皮膚散出類似于金屬一般的光澤,這身軀的頭發眉毛早就在阿彌陀佛的寂滅無量光中脫落了,所以腦袋上是光溜溜的一片。在冥間億鬼的眼中,此時端坐高臺的,不是旁的,就是一個和尚,一個渾身散發著白光的和尚。

  就像是古時候那些坐在木頭搭成的高臺上為了皇帝祈雨的和尚一般。

  若那些和尚求不來雨,往往為了寺門的安危,會吩咐自己的弟子從木臺下點火,讓自己的殘軀與這高臺同時付作一炬。

  若易天行打不開六道輪回,他身下這座高臺會不會也燃燒了自己?

  ——人間歸元寺周圍一片安靜,往曰常見的路邊攤,行人情侶們都已不見了蹤影,一片死一般的安靜。歸元寺里,末法時代所帶來的異像仍然在蔓延著,翠薇亭下的流水已經全部變成了污濁黃水,大雄寶殿上的佛身金像早已斑駁不堪,看著無比丑陋。

  這正是冥間通道越來越薄,陰風沖入冥間所帶來的后果。

  忽然間,歸元寺后院的那些垂死之竹猛地一掙,枯黃的竹葉卷了起來,葉邊漸黑,嗤的一聲燃燒了起來,化作了灰燼。

  湖中鐵蓮雖然結實,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高溫烤的柔弱不堪,凄慘地沉入湖水之中。

  一片燥氣里,后園石拱門外的空間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生生打開,斌苦正單身守在此處,感覺到空間里傳來的氣息,微笑著側身,讓到很遠的地方。

  嗖的一聲,一雙火紅的雙翅從那個幽黑的通道里舞了出來,所挾的高溫剎那間讓整個后園燃燒了起來。

  小易朱滿臉陰鶩地落在了地上,收回了火翼,小家伙的背上還背著個僧人。

  僧人從易朱的身上下來,一雙清目看了看四周,雙手一合什,一道氣息撩過,滿院大火就此停歇。

  ……伏魔金剛圈一陣波動,像水一樣泛著光芒,一股氣息從那處傳來。

  老猴猛地站起,一身黃舊的袈裟似要飛了起來,獵獵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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