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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空城 第四章 葉相的旅程(下)

  ——“小同學,除了白云寺不收門票,其它的寺廟基本上都要收,全部加起來,怎么也得一百五吧?…一百五?那是折扣價,當前旺季,沒個小二百,怎么也拿不下來!”圍在葉相僧周邊的幾個黑導游不停地勸著他,在這些人的眼中,獨身一人,看著像個初中生的葉相僧,很明顯是一塊香噴噴的肥肉。

  “跟著我走,我帶您進,進山門票五折,其余的門票全送!我收多少?怎也不能多收,就這個數。”一個黑導游在葉相僧的面前伸出拇指和中指,分的極開,就像螃蟹的兩只大螯。

  葉相面無表情地看了這些俗人一眼,忽然微微一笑。

  此時的他早已除了面上的口罩,清俊童稚的容顏忽然一笑,就像是幽靜山谷半山腰上那朵最潔凈,最嫩美的小黃花骨朵忽然綻放,麗光四射,頓時擾了那些黑導游的心神,讓眾人呆在了原地。

  而等這些人醒過來的時候,場間早已經沒有了葉相僧的蹤影。

  ……取下頭頂的帽子,葉相僧摸了摸帽子夾層里的一百一十六塊零三角的鈔票,笑了笑,在人間這幾十世,雖然遇見過不少風險,也總被那無趣又兇又惡的大勢至一次一次打死,但他始終還是保持著菩薩的風范,只在各處寺廟里修行,像今天這般胡鬧,倒是極少見的。

  逃票?或許易天行才做得出來吧,看來自己也是受了這小子不少感染。

  他摸摸鼻梁,抬步往山上走去,身后山門外那些黑導游還聚在一起,議論紛紛。

  —入得山門,只是一片青翠之色映入眼簾,將自己的嗅覺關閉了,止了滿山香火的俗味熏鼻,葉相僧頓時覺得這五臺山的風光干凈了起來,回復了一抹自己熟悉和喜愛的靈秀之色,不由滿心歡喜,腳步加快,循石階而走,逢寺廟而入。

  雖然四處逃票潛入寺廟參觀,卻沒有花費他太多時間,因為這些廟熟悉,而且里面供的菩薩羅漢也不會讓葉相有拜倒于地的資格,只是在偏殿里看見普賢菩薩的寶像時,葉相微微怔了怔,合什行了一禮。

  五臺山乃是文殊道場,所以各廟正殿里往往供的都是文殊菩薩的寶像。

  葉相僧自然不會自己拜自己,所以是逢正殿而不入,只是這般做法,卻落在了有些有心人的眼中,大感奇怪。

  此時他已經脫了帽子,露出光頭,人人都知道他是和尚。本來這些五臺山的僧人們都以為他是游方僧,并不怎么在意,但看他偏偏不拜正殿文殊,卻留了些心思在他身上。

  往五臺山一幽靜谷中去,由南而入,不知怎地人竟漸漸少了起來。谷中清涼一片,偶有山風吹過,帶動頭頂一線天際里的蔓草荒枝簌簌作響,好不幽靜。

  葉相僧贊嘆道:“好一處清涼所在。”

  剛說完這話,迎面一座破落的寺廟便入了他的眼簾,只見那寺廟紅墻卷皮,灰色斷垣在旁,正殿極小,殿上的黑灰瓦片上滿布著深青色的濕苔,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有人來修理過,看著十分凄涼。

  而在正殿之前,卻有個牌子,寫了很模糊的三個字:“清涼寺。”

  ……“這地方有些眼熟,倒似許多年前來過似的。”葉相僧微微皺眉,但文殊前數十世的記憶交雜在一起,讓他有些記不分明,只是覺得這清涼谷外的清涼寺與自己應該有一段故事才對,旋即他一拍腦門,傻呵呵笑道:“那本叫鹿鼎記的里,韋小寶不是便入了清涼寺嗎?葉相啊,你又記混了。”

  在省城小書店里當了好幾年的低級圖書批發商,葉相僧看的閑書也漸漸趕上了易天行的水準。

  然而清涼寺能給葉相留下深刻印象,自然不是武俠提到過這么簡單。

  寺前有一方大石,黑綠相雜,十分普通,卻非常突兀地擺在院中,不知道偌大一塊方石,是怎樣被人運進寺內,又是為何一直擺在此處。

  葉相僧的目光在這巨石上一掃而過,心頭微怔,噫道:“為何這石頭如此面熟?”

  不及多想,他輕踏一足,于空中凌虛而上,施施然踏著空氣上了巨石,雙腳落在石面之上,舉目望去,只見清涼寺破敗不堪,各處院角里雜草叢生。

  “南無我佛,憑那本,也應該有些善男信女來拜才是。”

  他正微笑想著,打從寺院外面卻傳來雷吼一般的聲音:“那外山和尚,為何踩在我五臺寶石之上,好不放肆!”

  說話間,從清涼寺外行入一伙僧人,這些僧人油光粉面,腰寬體肥,一看便是平曰里營養有些過剩,罵咧咧地便沖了過來,殺到黑青石下,將葉相僧圍住。

  葉相僧一愣,行了一禮道:“諸位師兄有禮,不知小僧有何冒犯?”

  “你踩在哪兒的?不長眼的和尚。”有一個肥和尚冷笑罵道:“此石乃是我五臺鎮山之寶,傳說中,是當年文殊菩薩親往龍宮討來的歇龍石,你居然敢踩在上面,也不怕折了福壽。”

  葉相僧微微一笑,諸般前塵往事盡數涌上心頭,將這石頭的來歷清清楚楚記了起來——當年五臺山叫五峰山,文殊菩薩尚是童子時游歷至此,于諸生眾中說法,因心憂五峰山天氣炎熱,所以親往東海龍宮借了塊歇龍石。當時借石之時,還曾與龍王家發生過些不愉快,最后還捉了幾條小龍關在了那個清涼谷里,直到很久以后才放了出去——葉相想到自己腳下這塊方石竟然也是從東海里搶過來的,不由便想起來歸元寺后園里的那位,童顏湛清光,呵呵笑道:“看來與大圣的緣份著實不淺。”

  底下圍著他的幾個肥和尚,看著這個漂亮的外山和尚竟然不答自己問話,不由又怒又氣,罵道:“你聾了不是?”

  葉相僧滿面慈悲問道:“這石頭踩便踩了,當年文殊菩薩也是心憂眾弟子不敵酷暑,才會從東海借來此石。諸位師兄如此惡言相加,不免有違菩薩本意。”

  肥和尚罵道:“你也不瞧瞧你的嘴臉,這石頭乃是文殊菩薩坐石講經神圣所在,豈能容你隨便踐踏。”

  葉相僧眉頭一挑,沉默半晌后,悠悠嘆道:“踩便踩了,那又如何?”

  “嗯…”肥和尚皺眉少許,似乎在盤算什么復雜的事情,半天后咕嚕道:“破壞文物保護,罰款吧。”

  “罰多少?”葉相僧依然是沒有表情。

  “兩千。”

  ……葉相僧苦笑了,還好,沒有想哭的沖動,跺跺腳,似乎想把這石頭上的青苔踩下來。從石上慢慢爬了下來,他拍拍手中的濕泥,對著身邊的幾個肥和尚又行了一禮,溫柔說道:“師兄們真是獅子大開口了。”

  領頭的肥和尚長的有些黑,油光蹭亮,特像魯智深的打扮,一拍他肩膀,嘻嘻殲笑道:“師弟出來游方,總有廟里報帳,怕些甚?至于說到獅子大開口…”他轉頭望向高處的山峰,那里文殊菩薩的騎獅雕像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的面上也多出了一絲驕傲:“…你要知道,咱們五臺山,本來就養著天底下最厲害的一頭獅子,我們口不張大點怎么行呢?”

  葉相僧哭笑不得,一甩手,便準備離開。

  那幾個和尚露出兇顏攔住了他,本來這些和尚是從山腳下的寺里跟上他的,見他孤身一人,年紀又小,偏生穿著的不俗不佛又挺華貴,所以動了些鬼主意,此時眼見能訛一大把銀子,哪能輕易放過?

  “龍王當年以為文殊菩薩帶不走這石頭,所以讓他帶走。如果你們以此發財,那菩薩當年何必留這石頭在此處?”葉相僧仍然耐心教誨著。

  可誰會耐得下姓子聽他教誨?

  “你這和尚盡拿菩薩說事,有本事你也把這石頭變走,帶走。”胖和尚冷笑著,逼了上來。

  葉相僧學易天行聳聳肩,一攤手…一道清光閃過,淡淡香氣彌漫寺院,眾和尚一揉眼,發現寺院里那么…老大一個石頭居然平空不見!

  葉相僧攤著手掌,如白玉般的掌心靜靜躺著塊小石子。

  他嘆口氣,一揮手,一道佛息吹過,那幾個肥和尚面上露出一絲無知無覺的微笑,雙手不由自主地合什,蹲到墻角開始蹶著肥肥的屁股畫圈圈。

  ————上了中臺,入了演教室,先從偏廳走過,看見那處的小間里供著阿彌陀佛,旁邊的觀音大士持瓶若有所思,另一旁的大勢至菩薩面相柔美,藍瞳幽幽,寶瓶于頂,全不見一絲厲氣,只覺威勢。

  葉相僧盯著大勢至菩薩的寶像半晌,似乎想說些什么,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輕輕拂袖,往正殿去,在心頭自問道:“你還不來?”

  ……你還不來?

  原來這慈悲和尚此次出行,竟然是存著舍身飼鷹的想法。明知道易天行在天上打的苦,葉相自然希望能夠分薄凈土一方的力量。而如果能將凈土方面名氣最小,但實力最為恐怖的大勢至菩薩誘下人間,易天行的壓力自然就會小上許多。

  而想引誘大勢至菩薩舍了童子來到人間,除了他這個文殊菩薩,還有哪個目標能有這樣的吸引力?

  所以他才離開了省城,離開了老猴霸道的庇護,單身來到了五臺山,放開心神,毫不遮掩自己的神通,希望這個消息能盡快傳到天界,讓那廝下來。

  他雖是文殊菩薩,然而初醒,神通未能全復。即便他全然恢復,左青蓮右寶劍,智慧與威能相加,只怕也不是那個一動天地六動大勢至菩薩的對手。

  有個凡人說的好,不是境界高,打架就厲害——宗教領悟不是升級——如果領悟得越多,打架就越厲害,那當今人間,就不會出現霍金被老婆虐待的事情了。

  —在正殿里,孺童文殊的寶像設在正中,葉相僧咪著眼細細看著,內心一片寧靜,似乎已經做好了迎接又一次終結的來臨。畢竟被打下須彌山后,他已經被大勢至菩薩殺了無數次了,這種一次復一次的無聊舉動,確實很難引起他的太多感慨。

  超生脫死,證得大菩薩果位,確實蠻容易脫離人間的一應情緒。

  他細細摸著自己的臉頰,比對著文殊菩薩的寶像,微微皺眉,心想這工匠不知道是誰,怎么把自己這么漂亮的小臉蛋給生生做成了白胖小子的臉——孺童文殊,畢竟不是那個胡搞的小易朱啊。

  曰上中天,五臺山上下籠罩在金色的陽光之中,顯得一片圣潔。

  葉相僧自取了一個蒲團,坐在了演教室外的長檻上,撐著自己的下頜,等待著什么。

  在他的身后,正殿里的孺童文殊菩薩寶像漸漸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黑色的小髻上流露出純正的黑玉之色,面容里有淡淡清光浮現了出來,漸漸清光越來越盛,蕩在寶像的面容上,似是要活了一般。

  清光大作,由寶像延漫開去,將殿前門檻上的葉相僧全數包裹了起來。

  余光飄灑直上九天,旋即低垂而下,與籠罩四野的陽光一混,金青交雜,顯得無比美麗。

  檐角鈴鐺輕響,廟內佛偈聲聲。

  葉相撐頜微笑,菩薩寶像微笑。

  清光處處里,不知哪個菩薩是真,哪個菩薩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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