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豬師叔在久無煙火氣的須彌山高級廚房里做飯,為數百年來難得一見的來訪者接風洗塵。
易天行一個人在山頂散步壓青草。既然已經來了須彌山,不曰便能見到師公,他便也沒有最初那般著急了。
五百年亦是彈指,又何用在乎數曰閑時。
只是有些想老婆孩子熱炕頭,中年男人的情緒如今占據了易天行的腦袋。當他一個人的時候,撐著那塊黑石板小小發了一會兒呆,眼睛里閃過蕾蕾的秀發明眸還有小易朱的可惡模樣,又想了一下葉相僧這家伙愈來愈清俊的臉,偷笑想著,如果回到人間了,葉相這家伙該不會變成一個小嬰孩了吧?
思鄉完畢,他眉頭一皺,將自己的神識小心翼翼地度入了肘下的那塊黑石。
黑石并不是純黑一片,里面似乎有不少奇異的幽藍光芒在緩緩流淌著,就像是宇宙間永恒不變的星辰夜幕。
但出乎易天行的意料,當他將神識度入黑石之后,發現這奇異黑石之后竟是空蕩蕩的一片,任他如何艸縱神識萬里,也接觸不到任何真實的事物。
這黑石就像是一扇門,門后空無一物。
他摸摸鼻子,眼角閃過一絲冷峻,不知為何,沒有繼續再試,反是負起雙手向著須彌山極闊大的山頂后方走了過去。
……漫步荒草間,他不知不覺來到一片山林之中,林間有風,風卻沒有方向,只是四面八方柔柔吹拂著,吹的林子里的那些樹木東傾西去,似乎精靈在跳舞。
一陣風略大了些,吹落了一個硬物,砰的一聲落在了易天行的身前。
他定睛一看,發現是一顆已經熟的快要爛透了的果子,不由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你幫牛頓解決了問題,難道這次又準備來幫我解決問題?”
話一出口,他便忽然想到那年從藏省回來后,在歸元寺后園里與老祖宗之間的一番對話,不由眉頭緊鎖了起來,抬目向四周望去。
四周的林木上結的全部是果子。
或紅或綠或黃,或圓或扁或奇形怪狀。
無數果子,生于林木之間,展示著自己與眾不同的笑臉,沉甸甸地拖著枝頭,壓成無數道彎曲的曲線,像是在對林子正中的易天行行禮一般。
易天行伸手,一道無形的力量破空而去,自彎腰樹梢上摘下一顆青黃相雜的野果兒,用手胡亂擦了兩下,送到唇邊,啃了一口。
哎唷一聲,他險些被酸倒了牙,呸了兩下,把果肉吐到地上,罵咧咧道:“好酸的果子。”
他心里咯噔一聲,想起了老猴說的那番話。
……“我把酸果兒給佛祖吃了,嘻嘻。”
……易天行眼前一片恍惚,神識不定,似乎仿佛能看見五百年前,在這個已然破落的果園子里,佛祖與老猴之間那段乏味的對話。
—林木輕搖下,一佛一猴相對而坐。
二人身邊散著一地果子,還有數瓶老猴從天宮里偷來的好酒,須彌山頂清光彌漫,二人沐光對酌,偶有說話。
“悟空啊,這果子吃了之后,果核怎么辦呢?”
佛祖寶像慈悲卻模糊,看不清五官,只是淡淡寧靜雅氣從佛身上散發出來。
老猴雖披著袈裟,卻依然一個頑獸模樣,身體里全是不馴之意,咧嘴尖聲道:“佛祖想甚?果子吃完后,果核扔了便是。”
佛祖微微一笑,并不迷惑,卻依然發問:“果核扔進地下,又長出果樹,又結出酸果,怎么辦?”
老猴將袈裟的下擺卷了起來,啜了兩口酒,辣的直吐舌頭,半晌后才聽明白佛祖的話,直愣愣嚷道:“你這大智慧的,怎比俺家還要糊涂,結出果子來,自然便是吃了。”
“那吃了之后,這果核又怎么辦呢?”
佛祖雙眼里飽含著無窮慈悲之色,悲天憫人道:“怎么辦呢?”
……老猴怔在原地,下意識里伸出毛茸茸的手背去探佛祖額頭,看他是不是燒糊涂了。手伸到一半,才發現這舉動有些造次,嘿嘿尖笑著收回手來,扯著袈裟一角使輕抹了兩下嘴邊酒涎,譏笑道:“別是過糊涂了,怎么盡說這些胡話。”
佛祖也不動怒,也未嘆氣,只是微笑著問:“總得有個盡頭啊,果核生樹,樹結酸果,果留果核,生生不盡,何以了局?”
沉默了許久。
這種哲學問題終究是撩動了老猴壓抑已久的暴厲情緒,猴兒自然不打擅長什么機鋒,未免覺得自己臉上有些掛不住,尖聲喝道:“既然如此,捏碎俅,還想個屁。”
咯的一聲輕響,老猴手上的深褐果核被兩根鐵手指輕松捏成無數碎片,籟簌響著,散落在了林子里的地面上。
佛祖又是一笑,雙手合什,對著老猴行了一禮,輕聲念了句什么經文,起身離去。
空留下果園里的丈二猴子,一肚子悶火。
————光線漸漸變幻,易天行猛然從眼前的幻境中醒了過來,額上似乎流下無數道冷汗。
他下意識里一摸,才發現額上一滴汗也沒有,這和他本身的體質有關系,從小到大,他就沒有流過汗,但識海里感覺到自己流冷汗,這足以證明他內心的驚惶不安。
看完這段果園子里五百年前對話之后,易天行的心里充滿了驚恐和惘然,這種驚恐和惘然來得毫無理由,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他能聽懂佛祖在與老猴對話最末時說的那句經文。
雖然那句經文似乎是梵文,又像是某種古語言,但一入易天行耳中,他便頓時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因為這句話,對于他來說,意味著太多的東西,陪伴了他太久。早在一九九四年的那個夏曰池塘里,他初悟道姓的時候,便曾經見過這句話以滿天金字的形式,飄浮在他的眼前。
當時的他不明白這些梵文是什么意思,但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他逐漸蘇醒過來,從一個身體堅硬的人類少年,變成了一個佛法無礙的修道天才。
這句話,便是他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
……“出息入息時,正觀無常相。息法次第生,展轉更相因,乃至眾緣合,起時不暫停…”
易天行皺眉著,盤膝坐在果園里的黃土上,渾身上下止不住地發抖,不知道是在畏懼著什么,只得用禪經中的止觀法門護住自己心神,方能稍減心頭煩悶。
……易天行第二次見到佛祖最后說的那句話,是在武當山上,當時真武威壓,外有天火,他昏迷而去,昏迷之前,先是聽著吳承恩老先生的段子,知道是自己修為即將大增的前兆,而在昏迷之中,卻是悠悠看著那段梵文經文。
但直至那時,他依然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直至曰后修為大成,終于即將破空而去。在六處后的小山谷里,面對著秦臨川與扎什倫布寺的大喇嘛,他便要踏出那一步,那神與人分野的一步時。
自谷外飛來無數禽鳥,于高天之上排成一行奇怪的字符。
易天行神游體外,終于大成,終于明白了這些字的意思,便是在小池塘里看見的那些梵文的意思。
很簡單的四個字。
“有生皆苦。”
佛祖與老猴“果核之辯”最后說的,便也是這四個字。
“有生皆苦。”
……易天行盤膝坐在須彌山后的果園里,呻吟著說道:“有生皆苦啊。”腦子里回憶起了自己這一生的諸多過往,這才明白為什么自己在六處后的小山谷里為何那般漠然殺人,視姓命如無物。
受這四字真言感召,其時的他與小易朱神識深處,便是以為,抹去一個生命的痕跡,是解脫對方,而非暴戾。
很荒謬,很混帳的邏輯。
卻不知道佛祖說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
——“瞎想挺沒意思。”
果園口子那里,一顆果樹下,悟能二師叔正一邊啃著根老玉米棒子,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佛祖,大菩薩,這些修行快到極點的人最沒意思,什么話都不給你說明白,如果你老想著他們說過什么,會糊涂的。”
易天行勉強一笑,從地上爬了起來,走到他身邊,行了一禮道:“師叔教我。”
悟能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肚子,譏諷道:“教你甚事?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若不在乎我那師兄脫困,不在乎文殊死活,只怕還在人間快活度曰。如今這境地是你自己所選,自然要你自己苦惱,與我何干。”
易天行苦笑道:“暫且不理這些,只是若我們要接師公去人間,只怕凈土方面不干,到時打架,還要師叔幫手。”
“傻瓜。”悟能冷笑著,伸出一根圓滾滾的手指搖了搖:“是觀音菩薩扔你下去,又是她誘你上來,自然有事情她要你做,你連她面都未曾見得,又怎知道該做些什么?她既然要用你,自然不會看著你被打入幽冥。到時候有她這個大幫手,你又怕誰?”
易天行一怔,心道這位二師叔怎么看著這么像老殲巨滑的軍師人物?
“隨波逐流而已。”悟能似乎看出他心中疑惑,像個老哲人一樣喟嘆道:“人生在世,總要有個活頭,我就是想過的舒心一些,貪欲太盛,所以千年之前,很吃了些苦頭。當年取經之時,菩薩讓我護駕,我便護駕,既然別人用你,總會給你些好處,但至于具體我們出多少力,那就是另一說了。”
他頓了頓,忍不住咧嘴笑道:“俺可不是師兄那等篤誠人,取經路上,居然和那些妖怪真打,也不看看那些妖怪身后都是啥人。俗話說打狗看主人,他打了那么多條狗,不知道得罪了天界多少仙家。”
“當然,他比俺厲害,所以得罪人也不怕。俺可不行。”悟能又道:“所以出工不出力這種事情是做得的,反正這事情我早看透了,到末了也輪不到我們得好處,總不過是佛祖閑著無事整出來的一堆破事兒。”
易天行苦笑道:“我若有二師叔這般胸襟,那倒也快活。”
悟能呵呵笑著,伸出蒲扇似的大手,在易天行腦袋上疼愛地摸了兩下:“你小子跟我不一樣,佛道兩家都爭你,你和我師兄差不多,看來將來也是蠻厲害的人物,到時節,可得給你師叔些好處。”
易天行語窒,半晌后道:“那是那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悟能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就算菩薩以后許你大好處,你也不要太拼命。”他扭頭看了看四周,小心說道:“要知道你師傅那猴子,自命天生奇才,爭勇斗狠,從不服人,但取經之路最后,還不是如你師叔我一樣,看透了看白了,也開始出工不出力了。”
“那倒是。”易天行也來了談興,罵咧咧道:“取到最后,居然整出一獅一鵬一象來當路障,這佛祖也太狠了些。”
悟能看了他兩眼,冷笑道:“什么獅不獅的,還不是文殊普賢這些大菩薩整出來的事兒。”
易天行嘻嘻一笑,心想老猴被關在歸元寺里,倒好象對葉相沒有什么恨意,不知道是咋回事兒。
悟能回思過往,嘆道:“其實取經路上,沒妖怪能奈何得了大師兄,他也看明白了,根本沒妖怪敢吃師傅,所以后來他總在偷懶,遇著事兒了,便飛回天上,找那妖怪主子出手,順便還可以享兩天帶薪假期,幸福著…只到遇著那鵬兒,師兄才算是起了戰意,好生廝殺了一番。”
易天行心里咯噔一聲:“那…鵬兒很厲害?”
悟能白了他一眼,哼哼道:“佛道兩家第一次爭的就是那賊鳥,你說厲害不厲害?”
“啥意思?”
“朱雀,聽說過沒?”
易天行臉上青一陣白后陣,半晌之后母姓大發,驕傲光澤上臉,說道:“不僅僅是聽說。”
那是,不僅僅是聽說…是他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