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行把那輛二八的自行車從車棚里面推出來,看著校園上方烏漆漆的夜空,眉頭不為人察覺地輕輕抖動了一下。他看著從身邊走過的同學,友善地與他們打著招呼。如今不是小時候了,他也懂得把自己的一身弄的清爽些,再也沒同學因為受不了他身上的氣味而疏離他。高中的學生也沒人會因為一個人的家境而歧視他,縱使有,但放在書香滿地的校園里,是沒人敢把這么沒品的厭惡表現在臉上的。
他推著那輛顯得過于高大的自行車往校外走著,通向大門口的道路兩旁燈光昏暗,正慢慢想著周六應該到縣圖書館去借什么書,卻不料有人在自己身邊向風一樣的掠過,伴著這風聲,還有那只伸到自己頭發上亂抓了一把的手。
“小子,你該洗頭了,明兒晚上來家吃飯。”幾輛自行車從他的身邊呼嘯而過,其中有一個短發女生回頭對他做了個鬼臉。
他笑了笑。那個短發女生叫鄒蕾蕾,同桌,可惜不同路,至少回家的路不同。
蕾蕾也算是易天行在校園里最熟悉的同學了,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上次全班同學到蕾蕾家聚會,蕾蕾的媽媽看著易天行直發愣,然后滿是油煙的手直接拍著他的臉蛋,叫喚道:“他爸,你快來看,這是不是那個小子?”
戴著眼鏡的鄒老師從書房里慢騰騰地走了進來,然后取下眼鏡端詳半天,方緩緩說道:“眉目依稀仿佛,只是年月已久…”
蕾蕾的媽媽揮手打斷,嚷道:“哪用這么笨?直接問這小子戶口上面的名字不就成了?”
同學們這時正奇怪地看著易天行和蕾蕾的父母,蕾蕾嗔怪一聲道:“爸媽,你們干嘛呢?這是我們同學,平時最害羞了,今天好不容易才請到他的大駕,你別把他嚇著了。”
蕾蕾媽媽一揮手道:“大人說話,你小孩別插嘴。”接著滿臉溫和笑著問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記住,是戶口簿上的喔。”
易天行此時成了十二尺的金剛,訥訥道:“我叫易天行。”
易天行這三字一出口,蕾蕾媽媽和鄒老師都笑了出來,嘿嘿道:“還記得這名字是誰給取的嗎?”
易天行恍然大悟,看著兩位家長良久,才感激說道:“原來是胖主任和鄒老師啊。”
“胖主任?”鄒蕾蕾同學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看著自己班上這個最沉默寡言的同學竟然喊自己媽媽胖主任,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待大家都坐在飯桌上之后,鄒老師才端著小酒杯給同學們講起了和易天行之間的淵源,說到動情處,更是不勝唏噓。隔了晌,胖主任,噢,蕾蕾媽媽關切問道:“你讀小學的時候我們就搬走了,你后來過的還好吧?”
易天行正在對付蕾蕾媽媽挾過來的一只大雞腿,含糊應道:“都挺好的,街坊鄰居都挺幫忙。”
蕾蕾媽媽感嘆一陣他的生世,轉而又向桌上的同學們吹起易天行小學時候的天才過往,直把眾同學吹的肅然起敬方才罷了,也不管易天行的臉已經渾似一只煮熟的大蝦。
吃完飯大家散伙,蕾蕾送易天行到門外,肩膀上披著件外衣,在昏暗的燈光下,女孩用清澈的眼神看著他:“想不到啊,易天行你還真能裝,原來你就是讀小學時候的那個怪物天才啊。”
易天行哭笑不得,說道:“是你自己把我名字忘了,怎么成裝?再說…”忽然愣道:“怪物天才?難道這就是我小學時候的稱號?”
兩人對視一笑。
從那天后,易天行便和鄒蕾蕾熟絡起來,也時常去她家混頓飯吃打打牙祭,吃完飯再順路帶些好吃的回自己的小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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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主任和鄒老師真是極好的人。
易天行看著遠去的自行車,站在校門口愣愣想著。抬頭只見天上的夜空越來越黑,心知晚上可能會下雨,他趕緊騎上自行車,往自己家里趕去。
他的小黑屋還是在老地方,舊城關最邋遢的角落里。
易天行小心翼翼地脫下自己的看不出藍色還是白色的襯衣和西褲,疊好后放在床上,還在床單和衣物之間放了一張報紙。然后從床下摸出自己的工作服,眉頭也不皺一下,便熟練無比的穿上。
工作服是一條黑的不像話的牛仔褲,上面是一件不知哪個紡織廠的藍色工作服,一頂邊上起刺的破草帽,還有一條洗不出白色來的手帕。
穿好工作服,背好身后的背簍,套上那雙陪伴他拾荒生涯已經十余年的膠鞋,手中像握劍一樣握著前面劈成兩截的竹棍,我們的拾荒兒郎輕聲唱著:“只見君去,不見君還…”學著電視劇里面的十四聲吟唱,便開始沿著黑黑的大街向著城關大片的垃圾場走去。
他越走心情越好,要知道腳下這雙膠鞋以前穿著總是大,要用一根麻繩綁著才能行走,如今是越來越合腳了。心情一好,拾荒兒郎走在石子砌成的小巷里也是越輕松,直似要跳起舞來。
前方便是他上夜班的地方,共和村垃圾站。
小山似的垃圾堆出現在易天行面前,一股惡臭撲面而來,他輕輕放下縛在自己鼻上的灰灰手巾,臉上卻沒有為難之色。也對,都已經揀了十幾年破爛了,難道還會不適應嗎?
他走到垃圾堆里用戴著手套的左手輕輕翻著,揀著里面的塑料瓶,玻璃瓶。如今這年月易拉罐還不多,偶然發現一個,更像是揀著寶了,趕緊雙掌一合把它擊癟,然后放到背后的簍子里。左手熟練無比地翻揀著,右手卻也不空,只見他輕輕用竹棍往地上的紙屑袋子一夾,再往后一放一松,渾不著力的黑爛紙團便被身后的簍子乖乖吃掉,動作熟練至極,一根長長的竹棍竟被他用的像世人手上的筷子一樣。
揀垃圾的人也算的上是同行吧?天天在一個垃圾堆里刨生活的同行也算同事吧?只可惜這種同事之間有的只是冷漠的眼神,這樣也好,省去了坐在辦公室里那些人們虛偽的笑容。
易天行遠遠看著在垃圾堆上行走的三四個同行,微微笑了一下。他對這種不與人交談的生活非常滿意,因為常常他都不知道自己和別人說的東西,別人能不能夠聽懂。
夜色下的垃圾場泛著惡臭,夜空中皎潔的明月似乎也受不得這等臭氣薰擾,悄悄躲到了云層的后面,易天行的四周更加的暗了。
沉沉夜色遠處,行來了幾個人,穿著時興的肥褲T恤,易天行眼神好,自然看的清楚,這些人抬著幾坨鋁錠,正在向垃圾場外停著的一輛農用車走去。
他皺了皺眉,知道這肯定是縣上的流氓在偷北面那家廠子里的原材,趕緊轉頭往回走了幾步,走過那幾個老拾荒身邊的時候,悄悄打了聲招呼。那幾個老拾荒被他一提醒,才發現身后正有幾個流氓,嚇的一個激零,趕緊小碎步往垃圾堆的背面跑了過去。
易天行刻意落在最后,就是不想走的太急促反而引起那些小流氓的注意。
沒料到那輛接臟的農用車馬達一打著,車燈一亮,登時把他的身影照在了垃圾堆上。
“操,那小子你看什么看?”有個流氓罵了下意識回頭的易天行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