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1頁

  fontfamily:楷體_GB2312;color:#9F0000"

第一章  他和曼楨認識,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四年了——真嚇人一跳!馬上使他連帶地覺得自己老了許多。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顧間的事。可是對于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楨從認識到分手,不過幾年的工夫,這幾年里面卻經過這么許多事情,彷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樂都經歷到了。

  曼楨曾經問過他,他是什么時候起開始喜歡她的。他當然回答說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

  說那個話的時候是在那樣的一種心醉的情形下,簡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當然絕對相信那不是謊話。其實他到底是什么時候第一次看見她的,根本就記不清楚了。

  是叔惠先認識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學,他們倆同是學工程的,叔惠先畢了業出來就事,等他畢了業,叔惠又把他介紹到同一個廠里來實習。曼楨也在這片廠里做事,她的寫字臺就在叔惠隔壁,世鈞好兩次跑去找叔惠,總該看見她的,可是并沒有印象。大概也是因為他那時候剛離開學校不久,見到女人總有點拘束,覺得不便多看。

  他在廠里做實習工程師,整天在機器間里跟工人一同工作,才做熟了,就又被調到另一個部門去了。那生活是很苦,但是那經驗卻是花錢買不到的。薪水是少到極點,好在他家里也不靠他養家。他的家不在上海,他就住在叔惠家里。

  他這還是第一次在外面過陰歷年。過去他對于過年這件事并沒有多少好感,因為每到過年的時候,家里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家里等著父親回來祭祖宗吃團圓飯,小公館里偏偏故意地扣留不放。母親平常對于這些本來不大計較的,大除夕這一天卻是例外。她說一家人總得像個人家,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應當準時回家,主持一切。

  事實上是那邊也照樣有祭祖這一個節目,因為父親這一個姨太太跟了他年份也不少了,生男育女,人丁比這邊還要興旺些。父親是長年駐蹕在那邊的。難得回家一次,母親也對他客客氣氣的。惟有到了過年過節的時候,大約也因為這種時候她不免有一種身世之感,她常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鬧。這么大年紀的人了,也還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這個情形,世鈞從小看到現在。今年倒好,不在家里過年,少掉許多煩惱。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時候,許多人家提早吃大飯,到處聽見那落落的爆竹聲,一種莫名的哀愁便壓迫著他的心。

  除夕那一天,世鈞在叔惠家里吃過大飯,就請叔惠出去看電影,連看了兩場——那一天午夜也有一場電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樣一出戲,彷佛有一種特殊的情味似的,熱鬧之中稍帶一點凄涼。

  他們廠里只放三天假,他們中午常去吃飯的那個小館子要過了年初五才開門。初四那天他們一同去吃飯,撲了個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滿地都是摜炮的小紅紙屑。走過一家飯鋪子,倒是開著門,叔惠道:就在這兒吃了吧。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過財神方才正式營業,今天還是半開門性質,上著一半排門,走進去黑洞洞的。新年里面,也沒有什么生意,一進門的一張桌子,卻有一個少女朝外坐著,穿著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她面前只有一副杯箸,飯菜還沒有拿上來,她彷佛等得很無聊似的,手上戴著紅絨線手套,便順著手指緩緩地往下抹著,一直抹到手丫里,兩只手指夾住一只,只管輪流地抹著。叔惠一看見她便咦了一聲道:顧小姐,你也在這兒!說著,就預備坐到她桌子上去,一回頭看見世鈞彷佛有點躊躇不前的樣子,便道:都是同事,見過的吧?這是沉世鈞,這是顧曼楨。她是圓圓的臉,圓中見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輪廓就是了。蓬松的頭發,很隨便地披在肩上。世鈞判斷一個女人的容貌以及體態衣著,本來是沒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籠統地覺得她很好。她的兩只手抄在大衣袋里,微笑著向他點了個頭。當下他和叔惠拖開長凳坐下,那朱漆長凳上面膩著一層黑油,世鈞本來在機器間里弄得渾身稀臟的,他當然無所謂,叔惠是西裝筆挺,坐下之前不由得向那張長凳多看了兩眼。

  這時候那跑堂的也過來了,手指縫里夾著兩只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里,又連連皺眉,道:這地方不行,實在太臟了!跑堂的給他們斟上兩杯茶,他們每人叫了一客客飯。叔惠忽然想起來,又道:喂,給拿兩張紙來擦擦筷子!那跑堂的已經去遠了,沒有聽見。曼楨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這茶我想你們也不見得要吃的。說著,就把他面前那雙筷子取過來,在茶杯里面洗了一洗,拿起來甩了甩,把水灑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順手又把世鈞那雙筷子也拿了過來,世鈞忙欠身笑道:我自己來,我自己來!等她洗好了,他伸手接過去,又說謝謝。曼楨始終低著眼皮,也不朝人看著,只是含著微笑。世鈞把筷子接了過來,依舊擱在桌上。擱下之后,忽然一個轉念,桌上這樣油膩膩的,這一擱下,這雙筷子算是白洗了,我這樣子好象滿不在乎似的,人家給我洗筷子倒彷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覺得她是殷勤過分了。他這樣一想,趕緊又把筷子拿起來,也學她的樣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的把兩只筷子頭比齊了。其實筷子要是沾臟了也已經臟了,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他無緣無故地竟覺得有些難為情起來,因搭訕著把湯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這時候堂倌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湯,世鈞舀了一匙子喝著,便笑道:過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個好口彩——算是元寶。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寶,芋艿也是元寶,餃子蛋餃都是元寶,連青果同茶葉蛋都算是元寶——我說我們中國人真是財迷心竅,眼睛里看出來,什么東西都像元寶。曼楨笑道:你不知道,還有呢,有一種'蓑衣蟲',是一種毛毛蟲,常常從屋頂掉下來的,北方人管牠叫'錢串子'。也真是想錢想瘋了!世鈞笑道:顧小姐是北方人?曼楨笑著搖搖頭,道:我母親是北方人。世鈞道:那你也是半個北方人了。叔惠道:我們常去的那個小館子倒是個北方館子,就在對過那邊,你去過沒有?倒還不錯。曼楨道:我沒去過。叔惠道:明天我們一塊兒去,這地方實在不行。太臟了!

大熊貓文學    半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