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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世鈞到廚房里去看了一看,見煤氣灶上的機鈕全都擰得緊緊的,想著也許是管子有點漏,明天得打個電話給煤氣公司。他把前門開了,便牽著狗出去,把那門虛掩著,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園中。草地上蟲聲唧唧,露水很重。涼風一陣陣吹到臉上來,本來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

  樓上他們自己的房間里已經點上了燈。在那明亮的樓窗里,可以看見翠芝的影子走來走去。翠芝有時候跟他生起氣來總是說:我真不知道我們怎么想起來會結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記得那時候他正是因為曼楨的事情非常痛苦,那就是他父親去世那一年。也是因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愛咪家里去打網球。有一個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網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結婚的可能。此外還有親戚家的幾個女孩子,有一個時期也常常見面,大概也可能和她們之間任何一位結了婚的。事實是只差一點就沒跟翠芝結婚,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

  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是他哥哥結婚,她拉紗,他捧戒指。當時覺得這拉紗的小女孩可惡極了,她看不起他,因為她家里人看不起他家。現在常常聽見翠芝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倒很羅曼蒂克。她常常這樣告訴人。

  世鈞把狗牽進去,把大門關上,把狗仍舊拴在廚房里。因見二貝剛才跟他搶的那本書被她拖到樓下來,便撿起來送回亭子間。看見亭子間里亂堆著的那些書,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隨手拿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撣了撣,那是一本《新文學大系》,這本書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么角落里,今天要不是因為騰房間給叔惠住,也決不會把它翻出來的。他信手翻了翻,忽然看見書頁里夾著一張信箋,雙折著,紙張已經泛黃了,是曼楨從前寫給他的一封信。曼楨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銷毀了,因為留在那里徒增悵惘,就剩這一封信,當時不知道為什么,竟沒有舍得把它消滅掉。他不知不覺一歪身坐了下來,拿著這封信看著。大約是他因為父親生病,回南京去的時候,她寫給他的。信上說:

  世鈞:

  現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靜極了,只聽見弟弟他們買來的蟋蟀的鳴聲。這兩天天氣已經冷起來了,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有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記著這些,自己也嫌啰唆。隨便看見什么,或是聽見別人說一句什么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里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們會講起你。叔惠的母親說了好些關于你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說你從前比現在還要瘦,又說起你在學校里的一些瑣事。我聽她說著這些話,我真覺得安慰,因為你走了有些時了我就有點恐懼起來了,無緣無故的。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什么時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么個人。

  世鈞看到最后幾句,就好象她正對著他說話似的。隔著悠悠歲月,還可以聽見她的聲音。他想著:難道她還在那里等著我嗎?

  下面還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寫的,寫上這么些無意識——到這里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著小半張信紙,沒有署名也沒有月日。他想起來了,這就是他那次從南京回來,到她的辦公室去找她,她正在那里寫信給他,所以只寫了一半就沒寫下去。他忽然覺得從前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如在目前,和曼楨自從認識以來的經過,全都想起來了。第一次遇見她,那還是哪一年的事?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四年了!——可不是十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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