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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她再也睡不著了,就起來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門的時候,還不到七點,離她辦公的時間還有兩個鐘頭呢。她在馬路上慢慢地走著,忽然決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其實,與其說是決定,不如說是她忽然發現了她一直有這意念,所以出來得特別早,恐怕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快到大安里了。遠遠的看見那衖堂里走出一行人來,兩個扛夫挑著一個小棺材,后面跟著一個女傭——不就是那周媽嗎!曼楨突然眼前一黑,她身體已經靠在墻上了,兩條腿站都站不住。她極力鎮定著,再向那邊望過去。那周媽一只手舉著把大芭蕉扇,遮住頭上的陽光,嘴里一動一動的,大概剛吃過早飯,在那里吮舐著牙齒。這一幅畫面在曼楨眼中看來,顯得特別清晰,她心里卻有點迷迷糊糊的。她覺得她又走入噩夢中了。

  那棺材在她面前經過。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媽打聽一聲,死的是什么人,但是那周媽又不認識她是誰。她這一躊躇之間,他們倒已經去遠了。她一轉念,竟毫不猶豫地走進大安里,她記得祝家是一進門第四家,她徑自去撳鈴,就有一個女傭來開門,這女傭卻是一個舊人,姓張。這張媽見是曼楨,不由得呆了一呆,叫了聲二小姐。曼楨也不和她多說,只道:孩子怎么樣了?張媽道:今天好些了。——顯然是還活著。曼楨心里一松,陡然腳踏實地了,但是就像電梯降落得太快,反而覺得一陣眩暈。她扶著門框站了一會,便直截地舉步往里走,說道:他在哪兒?我去看看。那張媽還以為曼楨一定是從別處聽見說孩子病了,所以前來探看,便在前面引路,這是個一樓一底的石庫門房子,從后門進出的,穿過灶披間,來到客堂里。客堂間前面一列排門都釘死了,房間里暗沉沉的,靠里放著一張大床,孩子就睡在那張床上。曼楨見他臉上通紅,似睡非睡的,伸手在他額上摸了摸,熱得燙手。剛才張媽說他今天好些了,那原來是她們的一種照例的應酬話。曼楨低聲說:請醫生看過沒有?張媽道:請的。醫生講是他姊姊過的,叫兩人不要在一個房間里。曼楨道:哦,是傳染病。你可知道是什么病?張媽道:叫什么猩紅熱。招弟后來看著真難受——可憐,昨天晚上就死了呀。曼楨方才明白過來,剛才她看見的就是招弟的棺材。

  她仔細看那孩子臉上,倒沒有紅色的斑點。不過猩紅熱聽說也有時候皮膚上并不現出紅斑。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到一分鐘就換一個姿勢,怎樣睡也不舒服。曼楨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干又熱,更覺得她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一樣。

  張媽送茶進來,曼楨道:你可知道,醫生今天還來不來?張媽道:沒聽見說。老爺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曼楨聽了,不禁咬了咬牙,她真恨這鴻才,又要霸住孩子不肯放手,又不好好的當心他,她不能讓她這孩子再跟招弟一樣,糊里胡涂的送掉一條命。她突然站起身來往外走,只匆匆地和張媽說了一聲:我一會兒還要來的。她決定去把豫瑾請來,叫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猩紅熱。她總有點懷疑祝家請的醫生是否靠得住。

  這時候豫瑾大概還沒有出門,時候還早。她跳上一部黃包車,趕回她自己的寓所,走到斜對過那家人家,一撳鈴,豫瑾卻已經在陽臺上看見了她,她這里正在門口問傭人:張醫生可在家?豫瑾已經走了出來,笑著讓她進去。曼楨勉強笑道:我不進去了。你現在可有事?豫瑾見她神色不對,便道: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曼楨道:不是我病了,因為姊姊的小孩病得很厲害,恐怕是猩紅熱,我想請你去看看。豫瑾道:好,我立刻就去。他進去穿上一件上裝,拿了皮包,就和曼楨一同走出來,兩人乘黃包車來到大安里。

  豫瑾曾經聽說曼璐嫁得非常好,是她祖母告訴他的,說她怎樣發財,造了房子在虹橋路,想不到他們家現在卻住著這樣湫隘的房屋,他覺得很是意外。他以為他會看見曼璐的丈夫,但是屋主人并沒有出現,只有一個女傭任招待之職。豫瑾一走進客堂就看見曼璐的遺容,配了鏡框迎面掛著。曼楨一直就沒看見,她兩次到這里來,都是心慌意亂的,全神貫注在孩子身上。

  那張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兩年拍的,眼睛斜睨著,一只手托著腮,手上戴著一只晶光四射的大鉆戒。豫瑾看到她那種不調和的媚態與老態,只覺得愴然。他不由得想起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次他也許是對她太冷酷了,后來想起來一直耿耿于心。

是她的孩子,他當然也是很關切的。經他診斷,也說是猩紅熱。曼楨說:要不要進醫院?醫生向來主張進醫院的,但是豫瑾看看祝家這樣子,彷佛手頭很拮據,也不能不替他們  打算打算,便道:現在醫院也挺貴的,在家里只要有人好好的看護,也是一樣的。曼楨本來想著,如果進醫院的話,她去照料比較方便些,但是實際上她也出不起這個錢,也不能指望鴻才拿出來。不進醫院也罷。她叫張媽把那一個醫生的藥方找出來給豫瑾看,豫瑾也認為這方子開得很對。

  豫瑾走的時候,曼楨一路送他出去,就在衖口的一片藥房里配了藥帶回來,順便在藥房里打了個電話到她做事的地方去,請了半天假。那孩子這時候清醒些了,只管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她一轉背,他就悄悄地問:張媽,這是什么人?張媽頓了一頓,笑道:這是啊…是二姨。說時向曼楨偷眼望了望,彷佛不大確定她愿意她怎樣回答。曼楨只管搖晃著藥瓶,搖了一會,拿了只湯匙走過來叫孩子吃藥,道:趕快吃,吃了就好了。又問張媽:他叫什么名字?張媽道:叫榮寶。這孩子也可憐,太太活著的時候都寶貝得不得了,現在是周媽帶他——說到這里,便四面張望了一下,方才鬼鬼祟祟地說:周媽沒良心,老爺雖然也疼孩子,到底是男人家,有許多地方他也想不到——那死鬼招弟是常常給她打的,這寶寶她雖然不敢明欺負他,暗地里也不少吃她的虧。二小姐你不要對別人講呵,她要曉得我跟你說這些話,我這碗飯就吃不成了。阿寶就是因為跟她兩個人鬧翻了,所以給她戳走了。阿寶也不好,太太死了許多東西在她手里弄得不明不白,周媽一點也沒拿著,所以氣不伏,就在老爺面前說壞話了。

  這張媽把他們家那些是是非非全都搬出來告訴曼楨,分明以為曼楨這次到祝家來,還不是跟鴻才言歸于好了,以后她就是這里的主婦了,趁這時候周媽出去了還沒回來,應當趕緊告她一狀。張媽這種看法使曼楨覺得非常不舒服,祝家的事情她實在不愿意過問,但是一時也沒法子表明自己的立場。

  后門口忽然有人拍門,不知道可是鴻才回來了。雖然曼楨心里并不是一點準備也沒有,終究不免有些惴惴不安,這里到底是他的家。張媽去開門,隨即聽見兩個人在廚房里嘁嘁喳喳說了幾句,然后就一先一后走進房來。原來是那周媽,把招弟的棺材送到義冢地去葬了,現在回來了。那周媽雖然沒有見過曼楨,大概早就聽說過有她這樣一個人,也知道這榮寶不是他們太太親生的。現在曼楨忽然出現了,周媽不免小心翼翼,二小姐長二小姐短,在旁邊轉來轉去獻殷勤,她那滿臉殺氣上再濃濃堆上滿面笑容,卻有點使人不寒而栗。曼楨對她只是淡淡的,心里想倒也不能得罪她,她還是可以把一口怨氣發泄在孩子身上。那周媽自己心虛,深恐張媽要在曼楨跟前揭發她的罪行,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壓慣了的,現在卻把她當作老前輩似的尊崇起來,趕著她喊張奶奶,拉她到廚房里去商量著添點什么菜,款待二小姐。

  曼楨卻在那里提醒自己,她應當走了。揀要緊的事情囑咐張媽兩句,就走吧,寧可下午再來一次。正想著,榮寶卻說話了,問道:姊姊呢?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楨說話,說的話卻叫她無法答復。曼楨過了一會方才悄聲說道:姊姊睡著了。你別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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