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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她望著那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著乳汁,好象恨不得把她這個人統統喝下去似的。

  她得要趕緊設法離開這醫院,也許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帶著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前途茫茫,還不知道出去之后是怎樣一個情形。孩子丟給她姊姊倒不用擔心,她姊姊不會待虧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嗎?不過這孩子太瘦弱了,她相信他會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戀戀地吻著他。她覺得他們母子一場,是在生與死的邊畫疆上匆匆的遇合,馬上就要分開了,然而現在暫時他們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看護來把孩子抱走的時候,她向看護要一杯水喝。上次來量熱度的時候她已經說過這話,現在又說了,始終也沒有拿來。她實在口渴得厲害,只得大聲喊:鄭小姐!鄭小姐!卻把隔壁床上的一個產婦驚醒了,她聽見那人咳嗽。

  她們兩張床中間隔著一個白布屏風。她們曾經隔著屏風說過話的,那女人問曼楨是不是頭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個男的,和曼楨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后只相差一個鐘頭不到。這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她卻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芳,夫妻倆都在小菜場擺蛋攤度日。那天晚上曼楨聽見她咳嗽,便道:蔡師母,把你吵醒了吧?蔡金芳道:沒關系的。此地的看護頂壞了,求她們做點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小姐小姐'叫得震天響。我真恨傷了,想想真是,爺娘公婆的氣我都不受,跑到這里來受她們的氣!

  蔡金芳翻了個身,又道:祝師母,你嫂嫂今天沒來看你?曼楨一時摸不著頭腦,祝師母是誰,嫂嫂又是誰,后來忽然想起來,曼璐送她進院的時候,大概是把她當作祝鴻才太太來登記的。前幾天曼璐天天來探視,醫院里的人都知道她也姓祝,還當作她是曼楨婆家的人。

  金芳見曼楨答不出話來,就又問:是你的嫂嫂吧?曼楨只得含糊地答應了一聲。金芳又道: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楨又唔了一聲,心里卻覺得非常難過。

  夜深了,除了她們兩個人,一房間的人都睡熟了。窗外是墨黑的天,天上面嵌著白漆窗欞的白十字架。在昏黃的燈光下,曼楨把她的遭遇一樣一樣都告訴了蔡金芳了。她跟金芳直到現在始終也沒有見過面,不過直覺地感到那是一個熱心人,而她實在需要援助。本來想一有機會就告訴此地的醫生,她要求提早出院,不等家屬來接。或者告訴看護叫她們轉達,也是一樣,但是這里的醫生看護對三等病房的病人顯然是不拿他們當回事,誰高興管你們這些家庭糾紛。

  而且她的事情這樣離奇,人家能不能相信她呢?萬一曼璐倒一口咬定她是有精神病的,趁她這時候身體還沒有復元,沒有掙扎的力量,就又硬把她架回去,醫院里人雖然多,誰有工夫來管這些閑事。她自己看看也的確有點像個精神病患者,頭發長得非常長,亂蓬蓬地披在肩上,這里沒有鏡子,無法看見自己的臉,但是她可以看見她的一雙手現在變得這樣蒼白,手腕瘦得像柴棒似的,一根螺螄骨高高的頂了起來。

  只要兩只腳稍微有點勁,下地能夠站得住,她就悄悄的自己溜出去了,但是她現在連坐起來都覺得頭暈,只恨自己身體不爭氣。她跟金芳商量,想托金芳的丈夫給她家里送個信,叫她母親馬上來接她。其實她也覺得這辦法不是頂妥當,她母親究竟是什么態度也還不知道,多半已經被她姊姊收買了,不然怎么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設法營救她?這一點是她最覺得痛心的,想不到她自己的母親對她竟是這樣,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這樣一個陌路相逢的人。

  金芳憤慨極了,說她的姊姊姊夫簡直不是人,說:拖他們到巡捕房里去!曼楨忙道:你輕一點!金芳不作聲了,聽聽別的病人依舊睡得聲息毫無,極大的房間里,只聽見那坐在門口織絨線的看護的竹針偶爾輕微地嗒——一響。

  曼楨低聲道:我倒不想跟他們打官司。打起官司來,總是他們花得起錢的人占上風。金芳道:你這話一點也不錯。我剛才是叫氣昏了,其實象我們這樣做小生意的人,吃巡捕的苦頭還沒有吃夠?我還有什么不曉得——拖他們到巡捕房里去有什么用,還不是誰有鈔票誰兇!決不會辦他們吃官司的,頂多叫他們拿出點錢來算賠償損失。

  曼楨道:我是不要他們的錢。金芳聽了這話,似乎又對她多了幾分敬意,便道:那么你快點出去吧,明天我家霖生來,就叫他陪你一塊出去,你就算是我,就算他是來接我的。你走不動叫他攙攙你好了。曼楨遲疑了一下,道:好倒是好,不過萬一給人家看出來了,不要連累你們嗎?金芳笑了一聲道:他們要來尋著我正好,我正好辣辣兩記耳光打下去。曼楨聽她這樣說,倒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心里的感激之情都要滿溢出來了。金芳又道:不過就是你才生了沒有幾天工夫,這樣走動不要帶了毛病。曼楨道:我想不要緊的。也顧不了這許多了。

  兩人又仔細商議了一回。她們說話的聲音太輕了,頭一著枕就聽不清楚,所以永遠需要把頭懸空,非常吃力。說說停停,看看已經天色微明了。

  第二天下午,到了允許家屬來探望的時間,曼楨非常焦急地盼望金芳的丈夫快來,誰知他還沒來,曼璐倒和鴻才一同來了,鴻才這還是第一次到醫院來,以前一直沒露面。他手里拿著一把花,露出很局促的樣子。曼璐拎著一個食籃,她每天都要煨了雞湯送來的。曼楨一看見他們就把眼睛閉上了。曼璐帶著微笑輕輕地叫了聲二妹。曼楨不答。鴻才站在那里覺得非常不得勁,只得向周圍張張望望,皺著眉向曼璐說道:這房間真太不行了,怎么能住?曼璐道:是呀,真氣死人,好一點的病房全滿了。我跟他們說過了,頭二等的房間一有空的出來,立刻就搬過去。鴻才手里拿著一束花沒處放,便道:叫看護拿個花瓶來。曼璐笑道:叫她把孩子抱來給你看看。你還沒看見呢。便忙著找看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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