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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相識的一班年輕人差不多都結婚了,好象那一年結婚的人特別多似的,入秋以來,接二連三的吃人家的喜酒。這其間最感刺激的是翠芝的母親。本來翠芝年紀也還不算大,她母親其實用不著這樣著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留下一封信來,說要到上海去找事,幸而家里發覺得早,在火車站上把她截獲了,雖然在火車站上沒看見有什么人和她在一起,她母親還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誘惑,所以自從出過這樁事情,她母親更加急于要把她嫁出去,認為留她在家里遲早要出亂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說一個秦家,是一個土財主的少爺,還有人說他是有嗜好的。介紹人請客,翠芝無論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沒想好上哪兒去。她覺得她目前的處境,還只有她那表姊比較能夠了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訴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連翠芝和一鵬解約,一個是她的表妹,一個是她自己的弟弟,她也并沒有偏向著誰。因為在她簡單的頭腦中,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當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錯不了,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從中作祟。一鵬解約后馬上就娶了竇文嫻,那一定就是竇文嫻不好,處心積慮破壞他們的感情,把一鵬搶了去了。因此她對翠芝倒頗為同情。

  這一天翠芝到沉家來想對她表姊訴苦,沒想到大少奶奶從來不出門的人,倒剛巧出去了,因為她公公停靈在廟里,她婆婆想起來說好久也沒去看看,便買了香燭紙錢要去磕個頭,把小健也帶著。就剩世鈞一個人在家,他一看見翠芝就笑道:哦,你家里知道你要上這兒來?剛才他們打電話來問的,我還告訴他們說不在這兒。翠芝知道她母親一定是著急起來了,在那兒到處找她。她自管自坐下來,問道:表姊出去了?世鈞道:跟我媽上廟里去了。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她看見桌上有本書,就隨手翻看著,世鈞見她那樣子好象還預備坐一會,便笑道: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告訴你家里,說你來了?翠芝突然抬起頭來道:干什么?世鈞倒怔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伯母找你也許有什么事情。她又低下頭去看書,道:她不會有什么事情。

世鈞聽她的口吻就有點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親嘔氣跑出來的。翠芝這一向一直很不快樂,他早就看出來了,但是因為他自己心里也很悲哀,而他絕對不希望人家問起他悲哀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別人為什么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說是同病相憐也可以,他覺得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比和別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著那樣強顏歡笑。翠芝送他們的那只狗,怯怯的走上前來搖著尾巴,翠芝放下書給牠抓癢癢,世鈞便搭訕著笑道:這狗落到我們家里也夠可憐的,也沒有花園,也沒有人帶牠出去溜溜。翠芝也沒聽見他說些什么。世鈞忽然看  見她的眼眶里充滿了淚水,他便默然了。還是翠芝打破了這沉默,問道:你這兩天有沒有去打網球?世鈞微笑道:沒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塊去吧?翠芝道:我打來打去也沒有進步。她說話的聲音倒很鎮靜,跟平常完全一樣,但是一面說著話,眼淚就簌簌的落下來了,她別過臉去不耐煩地擦著,然而永遠擦不干。世鈞微笑著叫了聲翠芝。又道:你怎么了?她不答應。他又呆了一會,便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用手臂圍住她的肩膀。

  新秋的風從窗戶里吹進來,桌上那本書自己一頁一頁掀動著,拍拍作聲,那聲音非常清脆可愛。

  翠芝終于掙脫了他的手臂。然后她又好象解釋似的低聲說了一句:待會兒給人家看見了。那么,如果沒有被人看見的危險,就是可以的了。世鈞不禁望著她微微一笑,翠芝立刻脹紅了臉,站起來就走,道:我走了。世鈞笑道:回家去?翠芝大聲道:誰說的?我才不回去呢!世鈞笑道:那么上哪兒去?翠芝笑道:那你就別管了!世鈞笑道:去打網球去,好不好?翠芝先是不置可否,后來也就一同去了。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里去接她,預備一同去打網球,但是結果也沒去,就在她家里坐著談談說說,吃了晚飯才回去。她母親對他非常親熱,對翠芝也親熱起來了。這以后世鈞就常常三天兩天的到他們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當然非常高興,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來,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里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盡管不說什么,可是自會造成一種祥和的空氣,世鈞無論在自己家里或是到翠芝那里去,總被這種祥和的空氣所包圍著。

  翠芝過生日,世鈞送了她一只鉆石別針,鉆石是他家里本來有在那里的,是他母親的一副耳環,拿去重鑲了一下,平排四粒鉆石,下面托著一只白金管子,式樣倒很簡單大方。翠芝當場就把它別在衣領上,世鈞站在她背后看著她對鏡子別別針,她便問他: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時候過生日?世鈞笑道:我嫂嫂告訴我的。翠芝笑道:是你問她的還是她自己告訴你的?世鈞扯了個謊道:我問她的。他在鏡子里看她,今天她臉上淡淡的抹了些胭脂,額前依舊打著很長的前劉海,一頭鬈發用一根烏絨帶子束住了,身上穿著件深紅燈芯絨的短袖夾袍。世鈞兩只手撫摸著她兩只手臂,笑道:你怎么瘦了?瞧你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著臉,很費勁的扣她的別針,道:我大概是疰夏,過了一個夏天,總要瘦些。世鈞撫摸著她的手臂,也許是試探性的,跟著就又從后面湊上去,吻她的面頰。她的粉很香。翠芝掙扎著道:別這么著——算什么呢——給人看見了——世鈞道:看見就看見。現在不要緊了。為什么現在即使被人看見也不要緊,他沒有說明白,翠芝也沒有一定要他說出來。她只是回過頭來有些靦腆地和他相視一笑。兩人也就算是一言為定了。

  世鈞平常看小說,總覺得小說上的人物不論男婚女嫁,總是特別麻煩,其實結婚這樁事情真是再便當也沒有了,他現在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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