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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木匠又工作起來了。阿寶守在旁邊和他攀談著。那木匠的語氣依舊很和平,他說他們今天來叫他,要是來遲一步,他就已經下鄉去了,回家去過年了。阿寶問他家里有幾個兒女。聽他們說話,曼楨彷佛在大風雪的夜里遠遠看見人家窗戶里的燈光紅紅的,更覺得一陣凄惶。她靠在門上,無力地啜泣起來了。
她忽然覺得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蹌蹌回到床上去。剛一躺下,倒是軟洋洋的,舒服極了,但是沒有一會兒工夫,就覺得渾身骨節酸痛,這樣睡也不合適,那樣睡也不合適,只管翻來覆去,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燒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癥,可是沒想到這樣厲害。渾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種黏液,說不出來的難受。天色黑了,房間里一點一點的暗了下來,始終也沒有開燈,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為手上的傷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里醒了過來,忽然看見房門底下露出一線燈光,不覺吃了一驚。同時就聽見門上的鑰匙嗒的一響,但是這一響之后,卻又寂然無聲。她本來是時刻戒備著的,和衣躺著,連鞋也沒脫,便把被窩一掀,坐了起來,但是一坐起來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沒栽倒在地下。定睛看時,門縫里那一線燈光倒已經沒有了。等了許久,也沒有一點響動,只聽見自己的一顆心哄通哄通跳著。她想著一定又是祝鴻才。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子力氣,立刻跑去把燈一開,搶著站在窗口。大約心里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意念,真要是沒有辦法,還可以跳樓,跳樓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終一點動靜也沒有,緊張著的神經漸漸松弛下來,這才覺得她正站在風口里,西北風呼呼的吹進來,那冷風吹到發燒的身體上,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又是寒颼颼的,又是熱烘烘干敷敷的,非常難受。
她走到門口,把門鈕一旋,門就開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來。難道有人幫忙,私自放她逃走么?外面那間堆東西的房間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燈開了。一個人也沒有。她一眼看見門上新裝了一扇小門,小門里安著個窗臺,上擱著一只漆盤,托著一壺茶,一只茶杯,一碟干點心。她突然明白過來了,哪里是放她逃走,不過是把里外兩間打通了,以后可以經常的由這扇小門里送飯。這樣看來,竟是一種天長地久的打算了。她這樣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窖子里一樣。把門鈕試了一試,果然是鎖著。那小門也鎖著。摸摸那壺茶,還是熱的。她用顫抖的手倒了一杯喝著,正是口渴得厲害,但是第一口喝進去,就覺得味道不對。其實是自己嘴里沒味兒,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里也許下了藥。再喝了一口,簡直難吃,實在有點犯疑心,就擱下了。她實在不愿意回到里面房里那張床上去,就在外面沙發上躺下了,在那舊報紙包裹著的沙發上睡了一宿,電燈也沒有關。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寶送飯的時候,從那扇小門里看見她那呻吟囈語的樣子,她因為熱度太高,神志已經不很清楚了,彷佛有點知道有人開了鎖進來,把她抬到里面床上去,后來就不斷的有人送茶送水。這樣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許多,見阿寶坐在旁邊織絨線,嘴里哼哼唧唧唱著十二月花名的小調。她恍惚覺得這還是從前,阿寶在她們家幫傭的時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厲害,要不然阿寶怎么不在樓下做事,卻到樓上來守著病人。母親怎么倒不在跟前?她又惦記著辦公室的抽屜鑰匙,應當給叔惠送去,有許多文件被她鎖在抽屜里,他要拿也拿不到。她想到這里,不禁著急起來,便喃喃說道:杰民呢?叫他把鑰匙送到許家去。阿寶先還當她是說胡話,也沒聽清楚,只聽見鑰匙兩個字,以為她是說房門鑰匙,總是還在那兒鬧著要出去,便道:二小姐,你不要著急,你好好的保重身體吧,把病養好了,什么話都好說。曼楨見她答非所問,心里覺得很奇怪。這房間里光線很暗,半邊窗戶因為砸破了玻璃,用一塊木板擋住了。曼楨四面一看,也就漸漸的記起來了,那許多瘋狂的事情,本來以為是高熱度下的亂夢,竟不是夢,不是夢…
阿寶道:二小姐,你不想吃什么嗎?曼楨沒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搖了搖頭。因道:阿寶,你想想看,我從前待你也不錯。阿寶略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是的呀,二小姐待人最好了。曼楨道:你現在要是肯幫我一個忙,我以后決不會忘記的。阿寶織著絨線,把竹針倒過來搔了搔頭發,露出那躊躇的樣子,微笑道:二小姐,我們吃人家飯的人,只能東家叫怎么就這么,二小姐是明白人。曼楨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別的,只想你給我送個信。我雖然沒有大小姐有錢,我總無論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虧。阿寶笑道:二小姐,不是這個話,你不知道他們防備得多緊,我要是出去他們要疑心的。曼楨見她一味推托,只恨自己身邊沒有多帶錢,這時候無論許她多少錢,也是空口說白話,如何能夠取信于人。心里十分焦急,不知不覺把兩只手都握著拳頭,握得緊緊的。她因為怕看見那只戒指,所以一直反戴著,把那塊紅寶石轉到后面去了。一捏著拳頭,就覺得那塊寶石硬邦邦的在那兒。她忽然心里一動,想道:女人都是喜歡首飾的,把這戒指給她,也許可以打動她的心。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將來我再拿錢去贖。因把戒指褪了下來,她現在雖然怕看見它,也覺得很舍不得。她遞給阿寶,低聲道:我也知道你很為難。你先把這個拿著,這個雖然不值錢,我是很寶貴它的,將來我一定要拿錢跟你換回來。阿寶起初一定不肯接。曼楨道:你拿著,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幫我忙。阿寶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了。
曼楨便道:你想法子給我拿一支筆一張紙,下次你來的時候帶進來。她想她寫封信叫阿寶送到叔惠家里去,如果世鈞已經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轉寄。阿寶當時就問:二小姐要寫信給家里呀?曼楨在枕上搖了搖頭,默然了一會,方道:寫給沈先生。那沈先生你看見過的。她一提到世鈞,已是順著臉滾下淚來,因把頭別了過去。阿寶又勸了她幾句,無非是叫她不要著急,然后就起身出去,依舊把門從外面鎖上了,隨即來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里打電話,聽她那焦躁的聲口,一定是和她母親說話,這兩天她天天打電話去,催他們快動身。阿寶把地下的香煙頭和報紙都拾起來,又把梳妝臺上的東西整理了一下,敞開的雪花膏缸一只一只都蓋好,又把刷子上黏纏著的一根根頭發都揀掉。等曼璐打完了電話,阿寶先去把門關了,方才含著神秘的微笑,從口袋里掏出那只戒指來,送到曼璐跟前,笑道:剛才二小姐一定要把這個押給我,又答應給我錢,叫我給她送信。曼璐道:哦?送信給誰?阿寶笑道:給那個沈先生。曼璐把那戒指拿在手里看了看,她早聽她母親說過,曼楨有這樣一只紅寶戒指。是那姓沉的送她的,大概算是訂婚戒指。因笑道:這東西一個錢也不值,你給我吧。我當然不能白拿你的。說著,便拿鑰匙開抽屜,拿出一搭子鈔票,阿寶偷眼看著,是那種十張一疊的十元鈔票,約有五六疊之多。從前曼璐潦倒的時候,也常常把首飾拿去賣或是當,所以阿寶對于這些事也有相當經驗,像這種戒指她也想著是賣不出多少錢的,還不如拿去交給曼璐,還上算些。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發了一筆小財。當下不免假意推辭了一下。曼璐噗的一聲把那一搭子鈔票丟在桌上,道:你拿著吧。總算你還有良心!阿寶也就謝了一聲,拿起來揣在身上,因笑道:二小姐還等著我拿紙跟筆給她呢。曼璐想了一想,便道:那你以后就不要進去了,讓張媽去好了。說著,她又想起一樁事來,便打發阿寶到她娘家去,只說他們人手不夠,派阿寶來幫他們理東西,名為幫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們盡快的離開上海。
顧太太再也沒想到,今年要到蘇州去過年。一來曼璐那邊催逼得厲害,二來顧太太也相信那句話,正月里不搬家,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趕著在年前洗出來的褥單,想不到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許多大包裹。她整理東西,這樣也舍不得丟,那樣也舍不得丟。要是全部帶去,在火車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費了。而且都是歷年積下的破爛,一旦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僅只是運出大門陳列在衖堂里,堆在塌車上,都有點見不得人。阿寶見她為難,就答應把這些東西全部運到公館里去,好在那邊有的是閑房。其實等顧太太一走,阿寶馬上叫了個收舊貨的來,把這些東西統統賣了。
顧太太臨走的時候,心里本就十分愴惶,覺得就像充軍似的。想想曼璐說的話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后一切的希望都著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愿意把她往壞處想。世鈞有一封信給曼楨,顧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給誰看,所以并不知道里面說些什么。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時候,臨走那天還是拿了出來交給阿寶,叫她帶去給曼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