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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鈞心里也很難過。正因為心里難過的緣故,他對他母親感到厭煩到極點。

  第二天動身,他們乘的是午后那一班火車,在車上吃了晚飯。到了上海,世鈞送他舅舅回家去,在舅舅家里坐了一會。他舅舅說:這樣晚了,還不就住在這兒了。這大冷天,可別碰見剝豬玀的,一到年底,這種事情特別多。世鈞笑著說他不怕,依舊告辭出來,叫了部黃包車,連人帶箱子,拖到叔惠家里。他們已經睡了,叔惠的母親又披衣起來替他安排床鋪,又問他晚飯吃過沒有。世鈞笑道:早吃過了,剛才在我舅舅家里又吃了面。

  叔惠這一天剛巧也在家里,因為是星期六,兩人聯床夜話,又像是從前學生時代的宿舍生活了。世鈞道:我告訴你一個笑話。那天我送你們上火車,回到家里,一鵬來了,告訴我說翠芝和他解除婚約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為什么?世鈞道:就是不知道呀——這沒有什么可笑的,可笑的在后頭。他把這樁事情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說那天晚上在他家里吃飯,飯后一鵬送翠芝回去,她就把戒指還了他,也沒說是為什么理由。后來一鵬去問文嫻,因為文嫻是翠芝的好朋友。叔惠怔怔的聽著,同時就回想到清涼山上的一幕。那一天,他和翠芝帶著一種冒險的心情到廟里去發掘和尚的秘密,走了許多冤枉路之后,也就放棄了原來的目標,看見山,就稚氣地說:爬到山頂上去吧。天色蒼蒼的,風很緊,爬到山頂上,他們坐在那里談了半天。說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話,但是大家心里或者都有這樣一個感想,想不到今日之下,還能夠見這樣一面,所以都舍不得說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山去。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上來了簡直沒法下去,后來還是他拉了她一把,才下去的。本來可以順手就吻她一下,也確實的想這樣做,但是并沒有。因為他已經覺得太對不起她了。那天他的態度,卻是可以問心無愧的。可真沒想到,她馬上回去就和一鵬毀約了,好象她忽然之間一刻也不能忍耐了。

  他正想得發了呆,忽然聽見世鈞在那里帶笑說:聰明起來比誰都聰明——叔惠便問道:說誰?世鈞道:還有誰?一鵬呀。叔惠道:一鵬'比誰都聰明'?世鈞笑道:這并不是我說的,是文嫻說的,怎么,我說了半天你都沒聽見?睡著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兒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為什么?世鈞道:誰知道呢。反正她們那種小姐脾氣,也真難伺候。

  叔惠不語。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點上香煙抽著。世鈞道:也給我一支。叔惠把一盒香煙一盒洋火扔了過來。世鈞道:我今天太累了,簡直睡不著。

  這兩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的照著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雞啼聲,雞還當是天亮了。許多人家都養著一只雞預備過年,雞聲四起,簡直不像一個大都市里,而像一個村落。睡在床上聽著,有一種荒寒之感。

  世鈞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睡熟的。一覺醒來,看看叔惠還睡得很沉,褥單上落了許多香煙灰。世鈞也沒去喚醒他,心里想昨天已經攪擾了他,害得他也沒睡好。世鈞起來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飯,還有叔惠的妹妹。世鈞問她考學校考取了沒有。她母親笑道:考中了。你這先生真不錯。世鈞吃完飯去看看,叔惠還沒有動靜,他便和許太太說了一聲,他一早便出門去,到曼楨家里去了。

  到了顧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媽子開門放他進去。樓上靜悄悄的,顧太太一個人在前樓吃粥。老太太看見他便笑道:呦,今天這樣早呀!幾時到上海來的?自從曼楨到南京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親便認為他們的婚事已經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為證,因此老太太看見他也特別親熱些。她向隔壁房間喊道:曼楨,快起來吧,你猜誰來了?世鈞笑道:還沒起來呀?曼楨接口道:人家起了一個禮拜的早,今天禮拜天,還不應該多睡一會兒。世鈞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樣懶,我出來的時候他還沒升帳呢。曼楨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樣的,我們全是職工,像你們做老板的當然不同了。世鈞笑道:你是在那兒罵人啦!曼楨在那邊房里嗤嗤的笑著。老太太笑道:快起來吧,這樣隔著間屋子嚷嚷,多費勁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飯,桌上還有幾個吃過的空飯碗,她一并收拾收拾,疊在一起,向世鈞笑道:說你早,我們家幾個孩子比你還早,已經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鈞道:伯母呢?老太太道:在曼楨的姊姊家里。她姊姊這兩天又鬧不舒服,把她媽接去了,昨晚上就在那邊沒回來。一提起曼楨的姊姊,便觸動了世鈞的心事,他臉上立刻罩上一層陰霾。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樓下去洗涮,曼楨在里屋一面穿衣服,一面和世鈞說著話,問他家里這兩天怎么樣,他侄兒的病好了沒有。世鈞勉強做出輕快的口吻和她對答著,又把一鵬和翠芝解約的事情也告訴了她。曼楨聽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們幾個人在一塊兒高高興興的吃晚飯,哪兒知道后來就演出這樣一幕。世鈞笑道:噯,很戲劇化的。曼楨道:我覺得這些人都是電影看得太多了,有時候做出的事情都是'為演戲而演戲'。世鈞笑道:的確有這種情形。

  曼楨洗了臉出來,到前面房里去梳頭。世鈞望著她鏡子里的影子,突然說道:你跟你姊姊一點也不像嚜。曼楨道:我也覺得不像。不過有時候自己看著并不像,外人倒一看見就知道是一家人。世鈞不語。曼楨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怎么?有誰說我像姊姊么?世鈞依舊不開口,過了一會方才說道:我父親從前認識你姊姊的。曼楨吃了一驚,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見我就說,好象在哪兒見過的!

  世鈞把他母親告訴他的話一一轉述給她聽。曼楨聽著,卻有點起反感,因為他父親那樣道貌儼然的一個人,原來還是個尋花問柳的慣家。世鈞說完了,她便問道:那你怎么樣說的呢?世鈞道:我就根本否認你有姊姊。曼楨聽了,臉上便有些不以為然的神氣。世鈞便又說道:其實你姊姊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學校就做寫字間工作的。不過對他們解釋這些事情,一輩子也解釋不清楚,還不如索性賴得干干凈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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