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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母女倆只顧談心,不知不覺地天已經黑下來了,房間里黑洞洞的,還是顧老太太從外面一伸手,把燈開了,笑道:怎么摸黑坐在這兒,我說娘兒倆上哪兒去了呢。——姑奶奶今天在這兒吃飯吧?顧太太也向曼璐說:我給你弄兩樣清淡些的菜,包你不會吃壞。曼璐道:那么我打個電話回去,叫他們別等我。

  她打電話回去,一半也是隨時調查鴻才的行動。阿寶來接電話,說:姑爺剛回來,要不要叫他聽電話?曼璐道:唔…不用了,我也就要回來了。她掛斷電話,就說要回去。她祖母不知就里,還再三留她吃飯,她母親便道:讓她回去吧,她姑爺等著她吃飯呢。

  曼璐趕回家去,一徑上樓,來到臥室里,正碰見鴻才往外走,原來他是回來換衣服的。曼璐道:又上哪兒去?鴻才道:你管不著!他順手就把房門砰!一關。曼璐開了門追出去,鴻才已經一陣風走下樓去,一陣香風。

  那名叫招弟的小女孩偏趕著這時候跑了出來,她因為曼璐今天出去之前告訴她的,說給她買皮鞋,所以特別興奮。她本來在女傭房間里玩耍,一聽見高跟鞋響,就往外奔,一路喊著阿寶!媽回來了!她叫曼璐叫媽,本來是女傭們教她這樣叫的,鴻才也不是第一次聽見她這樣叫,但是今天他不知為什么,誠心跟曼璐過不去,在樓梯腳下高聲說道:他媽的什么東西,你管她叫媽!她也配!曼璐聽見了,馬上就撈起一個磁花盆要往下扔,被阿寶死命抱住了。

  曼璐氣得說不出話來,鴻才已經走遠了,她方才罵道:誰要他那個拖鼻涕丫頭做女兒,小叫化子,鄉下佬,送給我我也不要!她恨死了那孩子,兩只眼睛眨巴眨巴,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的演出。孩子的媽如果有靈的話,一定覺得很痛快吧,曼璐彷佛聽見她在空中發出勝利的笑聲。

  自從招弟來到這里,曼璐本來想著,只要把她籠絡好了,這孩子也可以成為一種感情的橋梁,鴻才雖然薄情,父女之情總有的。但是這孩子非但不是什么橋梁,反而是個導火線,夫妻吵鬧,有她夾在中間做個旁觀者,曼璐更不肯輸這口氣,所以吵得更兇了。

  那女孩子又瘦又黑,小辮子上扎著一截子白絨線,呆呆地站在那里望著她,她真恨不得一巴掌打過去。她把她帶回來的那只鞋盒三把兩把拆散了,兩只漆皮的小皮鞋骨碌碌滾下地去,她便提起腳來在上面一陣亂踩。皮鞋這樣東西偏又特別結實,簡直無法毀滅它。結果那兩只鞋被她滴溜溜扔到樓底下去了。

  在招弟的眼光中,一定覺得曼璐也跟她父親一樣,都是喜怒無常。

  曼璐回到房中,晚飯也不吃,就上床睡了。阿寶送了個熱水袋來,給她塞在被窩里。她看見阿寶,忽然想起來了,便道:你上次到太太那兒去說了些什么?我頂恨傭人這樣搬弄是非。阿寶到現在還是稱曼璐為大小姐,稱她母親為太太。阿寶忙道:我沒說什么呀,是太太問我——曼璐冷笑道:哦,還是太太不對。阿寶知道她正是一肚子的火,沒處發泄,就不敢言語了。悄悄的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今天睡得特別早,預料這一夜一定特別長。曼璐面對著那漫漫長夜,好象要走過一個黑暗的甬道,她覺得恐懼,然而還是得硬著頭皮往里走。

  床頭一盞臺燈,一只鐘。一切寂靜無聲,只聽見那只鐘滴答滴答,顯得特別響。曼璐一伸手,就把鐘拿起來,收到抽屜里去。

  一開抽屜,卻看見一堆小紙片,是她每天教招弟認的字塊。曼璐大把大把地撈出來,往痰盂里扔。其實這時候她的怒氣已經平息了,只覺得傷心。背后畫著稻田和貓狗牛羊的小紙片,有幾張落在痰盂外面,和她的拖鞋里面。

  曼璐在床上翻來覆去,思前想后,她追溯到鴻才對她的態度惡化,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這里來探病,后來那天晚上,鴻才在外面吃醉酒回來,倚風作邪地,向她表示他對她妹妹有野心。被她罵了一頓。

  要是真能夠讓他如愿以償,他倒也許從此就好了,不出去胡鬧了。他雖然喜新厭舊,對她妹妹倒好象是一片癡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她牙癢癢地。但是無論如何,她當初嫁他的時候,是打定主意,跟定了他了。她準備著粗茶淡飯過這一輩子,沒想到他會發財。既然發了財了,她好象買獎券中了頭獎,難道到了兒還是一場空?

  有一塊冰涼的東西貼在腳背上。熱水袋已經冷了,可以知道時候已經不早了,已經是深夜。更深夜靜,附近一條鐵路上有火車馳過,蕭蕭地鳴著汽笛。

  她母親那一套媽媽經,她忽然覺得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有個孩子就好了。借別人的肚子生個孩子。這人還最好是她妹妹,一來是鴻才自己看中的,二來到底是自己妹妹,容易控制些。

  母親替她出主意的時候,大概決想不到她會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這微笑是稍微帶著點獰笑的意味的,不過自己看不見罷了。

  然后她突然想道:我瘋了。我還說鴻才神經病,我也快變成神經病了!她竭力把那種荒唐的思想打發走了,然而她知道它還是要回來的,像一個黑影,一只野獸的黑影,它來過一次就認識路了,咻咻地嗅著認著路,又要找到她這兒來了。

  她覺得非常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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