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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曼楨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太陽曬了總是這樣,先是紅的,要過兩天才變黑呢。她這樣一說,世鈞方才發現自己也是臉紅紅的。

  曼楨俯身檢查她的襪子,忽然噯呀了一聲道:破了!都是擠電車擠的,真不上算!她從抽屜里另取出一雙襪子,跑到隔壁房間里去換,把房門帶上了,剩世鈞一個人在房里。他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她是不是有一點不高興。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剛抽出來,曼楨倒已經把門開了,向他笑道:來吃飯。

  一張圓桌面,坐得滿滿的,曼楨坐在世鈞斜對面。世鈞覺得今天凈跟她一桌吃飯,但是永遠有人在一起,而且距離她越來越遠了。他實在有點怨意。

  顧太太臨時添了一樣皮蛋炒雞蛋,又派孩子去買了些熏魚醬肉,把這幾樣菜都擁擠地放在世鈞的一方。顧老太太在旁邊還是不時地囑咐著媳婦。你揀點醬肉給他。顧太太笑道:我怕他們新派人不喜歡別人揀菜。

  孩子們都一言不發,吃得非常快,呼嚕呼嚕一會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們對世鈞始終有些敵意,曼楨看見他們這神氣,便想起從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張豫瑾到他們家里來,那時候曼楨自己只有十二三歲,她看見豫瑾也非常討厭。那一個年紀的小孩好象還是部落時代的野蠻人的心理,家族觀念很強烈,總認為人家是外來的侵略者,跑來搶他們的姊姊,破壞他們的家庭。

  吃完飯,顧太太拿抹布來擦桌子,向曼楨道:你們還是到那邊坐吧。曼楨向世鈞道:還是上那邊去吧,讓他們在這兒念書,這邊的燈亮些。

  曼楨先給世鈞倒了杯茶來。才坐下,她又把剛才換下的那雙絲襪拿起來,把破的地方補起來。世鈞道:你不累么,回來這么一會兒工夫,倒忙個不停。曼楨道:我要是擱在那兒不做,我媽就給做了。她也夠累的,做飯洗衣裳,什么都是她。世鈞道:從前你們這兒有個小大姐,現在不用了?曼楨道:你說阿寶么?早已辭掉她了。你看見她那時候,她因為一時找不到事,所以還在我們這兒幫忙。

  她低著頭補襪子,頭發全都披到前面來,后面露出一塊柔膩的脖子。世鈞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走過她身邊,很想俯下身來在她頸項上吻一下。但是他當然沒有這樣做。他只摸摸她的頭發。曼楨彷佛不覺得似的,依舊低著頭補襪子,但是手里拿著針,也不知戳到哪里去了,一不小心就扎了手。她也沒說什么,看看手指上凝著一顆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世鈞老是看鐘,道:一會兒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該走了吧?他覺得非常失望。她這樣忙,簡直沒有機會跟她說話,一直要等到禮拜六,而今天才禮拜一,這一個漫長的星期怎樣度過。曼楨道:你再坐一會,等我走的時候一塊兒走。世鈞忽然醒悟過來了,便道:我送你去。你坐什么車子?曼楨道:沒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根線頭送到嘴里去咬斷它,齒縫里咬著一根絲線,卻向世鈞微微一笑。世鈞陡然又生出無窮的希望了。

  曼楨立起來照照鏡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鈞替她拿著書,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衖堂里,曼楨又想起她姊姊從前有時候和豫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餐后。曼楨和衖堂里的小朋友們常常跟在他們后面鼓噪著,釘他們的梢。她姊姊和豫瑾雖然不睬他們,也不好意思現出不悅的神氣,臉上總帶著一絲微笑。她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真是不可恕,尤其因為她姊姊和豫瑾的一段姻緣后來終于沒有成功,他們這種甜蜜的光陰并不久長,真正沒有多少時候。

  世鈞道:今天早上我真高興。曼楨笑道:是嗎?看你的樣子好象一直很不高興似的。世鈞笑道:那是后來。后來我以為我誤會了你的意思。曼楨也沒說什么。在半黑暗中,只聽見她噗哧一笑。世鈞直到這時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楨道:你的手這樣冷。…你不覺得冷么?世鈞道:還好。不冷。曼楨道:剛才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有點冷了,現在又冷了些。他們這一段談話完全是幕作用。在幕下,他握著她的手。兩人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經關了門。對過有一個黃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懸在街頭,完全像一盞街燈。今天這月亮特別有人間味。它彷佛是從蒼茫的人海中升起來的。

  世鈞道:我這人太不會說話了,我要像叔惠那樣就好了。曼楨道:叔惠這人不壞,不過有時候我簡直恨他,因為他給你一種自卑心理。世鈞笑道:我承認我這種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個缺點。我的缺點實在太多了,好處可是一點也沒有。曼楨笑道:是嗎?世鈞道:真的。不過我現在又想,也許我總有點好處,不然你為什么…對我好呢?曼楨只是笑,半天方道:你反正總是該說什么就說什么。世鈞道:你是說我這人假?曼楨道:說你會說話。

  世鈞道:我臨走那天,你到我們那兒來,后來叔惠的母親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一個老實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了。'曼楨笑道:哦?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上那兒去了。世鈞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訴你了。曼楨道:她是當著叔惠說的?世鈞道:不,她是背地里跟叔惠的父親在那兒說,剛巧給我聽見了。我覺得很可笑。我總想著戀愛應當是很自然的事,為什么動不動就要像打仗似的,什么搶不搶。我想叔惠是不會跟我搶的。曼楨笑道:你也不會跟他搶的,是不是?

  世鈞倒頓了一頓,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許喜歡人家為她打得頭破血流,你跟她們兩樣的。曼楨笑道: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歡我,不然你就一聲不響,走得遠遠的了。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是怎么回事。說得世鈞無言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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