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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母親道:她現在能夠好好的嫁個人,當然是再好也沒有了,當然應當將就點兒,不過我的意思,有錢沒錢倒沒關系,人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話,照她那個倔脾氣,哪兒處得好?現在這姓祝的,也就是這一點我不贊成。曼楨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說了!她母親道:我是不說了,待會兒還當我是嫌貧愛富。

  樓下兩個人已經在討論著結婚的手續。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結婚,這一點使祝鴻才感到為難。曼璐氣起來了,本來是兩人坐在一張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來,說: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圖你的錢,你這點面子都不給我!她在一張沙發上噗通坐下,她有這么一個習慣,一坐下便把兩腳往上一縮,蜷曲在沙發上面。腳上穿著一雙白兔子皮鑲邊的紫紅絨拖鞋,她低著頭扭著身子,用手撫摸著那兔子皮,像撫摸一只貓似的。盡摸著自己的鞋,臉上作出一種幽怨的表情。

  鴻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著頭皮,說道:你待我這一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過我們要好也不在乎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請兩桌酒就算了?鴻才道:那當然,得要留個紀念。這樣好吧?我們去拍兩張結婚照——曼璐道:誰要拍那種蹩腳照——十塊錢,照相館里有現成的結婚禮服借給你穿一穿,一共十塊錢,連喜紗花球都有了。你算盤打得太精了!鴻才道:我倒不是為省錢,我覺得那樣公開結婚恐怕太招搖了。曼璐越發生氣,道:怎么叫太招搖了?除非是你覺得難為情,跟我這樣下流女人正式結婚,給朋友們見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這個心思!他的心事正給她說中了,可是他還是不能不聲辯,說:你別瞎疑心,我不是怕別的,你要知道,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頭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鄉下那個女人不說話就得了——你不是說她管不了你嗎?鴻才道:她是絕對不敢怎么樣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來說話。曼璐笑道:你既然這樣怕,還不趁早安份點兒。以前我們那些話就算是沒說,干脆我這兒你也別來了!

  鴻才給她這樣一來,也就軟化了,他背著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說:好,好,好,依你依你。沒有什么別的條件了吧?沒有什么別的,我們就'敲'!曼璐噗哧一笑道:這又不是談生意。她這一開笑臉,兩人就又喜氣洋洋起來。雖然雙方都懷著幾分委屈的心情,覺得自己是屈就,但無論如何,是喜氣洋洋地。

  第二天,曼楨回家來,才一進門,阿寶就請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發現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里,祝鴻才也在那里,熱熱鬧鬧地趕著她母親叫媽。一看見曼楨,便說:二小姐,我現在要叫你一聲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裝。他雖然是第一次穿西裝,姿勢倒相當熟練,一直把兩只大拇指分別插在兩邊的褲袋里,把衣襟撩開了,顯出他胸前橫掛著的一只金表煉。他叫曼楨二妹,她只是微笑點頭作為招呼,并沒有還叫他一聲姊夫。鴻才對于她雖然是十分向往,見了面覺得很拘束,反而和她無話可說。

曼璐這間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間,鴻才走到一個衣茲前面,敲敲那木頭,向她母親笑道:她這一堂家具倒不錯。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幾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實現在外頭都是這票貨色,要是照這個房間里這樣一套,現在價錢不對了!曼璐聽見這話,心中好生不快,正待開口說話,她母親恐她為了這個又要和姑爺嘔氣,忙道:其實你們臥房里的家具可以不用買了,就拿這間房里的將就用用吧。我別的陪送一點也沒有,難為情的。鴻才笑道:哪里哪里,媽這是什么話呀!曼璐只淡淡地說了聲:再說吧。家具反正不忙,房子  沒找好呢。她母親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樓下的房間租出去,這許多家具也沒處擱,你還是帶去吧。曼璐怔了一怔,道:這兒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們找個大點的地方一塊兒住。母親道:不嘍,我們不跟過去了。我們家里這么許多孩子,都吵死了;你們小兩口子還是自己過吧,清清靜靜的不好嗎?

  曼璐因為心里本來有一點芥蒂,以為她母親也許是為弟妹的前途著想,存心要和她疏遠著點,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她當時就沒有再堅持了。鴻才不知就里,她本來是和他說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贍養,所以他還是不能不再三勸駕:還是一塊兒住的好,也有個照應。我看曼璐不見得會管家,有媽在那里,這個家就可以交給媽了。她母親笑道:她這以后成天待在家里沒事做,這些居家過日子的事情也得學學。不會,學學就會了。她祖母便插進嘴來向鴻才說道:你別看曼璐這樣子好象不會過日子,她小時候她娘給她去算過命的,說她有幫夫運呢!就是嫁了個叫化子也會做大總統的,何況你祝先生是個發財人,那一定還要大富大貴。鴻才聽了這話倒是很興奮,得意得搖頭晃腦,走到曼璐跟前,一彎腰,和她臉對臉笑道:真有這個話?那我不發財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皺眉道:你看你,像什么樣子!

  鴻才嘻嘻笑著走開了,向她母親說道:你們大小姐什么世面都見過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沒做過,這回一定要過過癮,所以我預備大大的熱鬧一下,請二小姐做儐相,請你們小妹妹拉紗,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楨覺得他說出話來實在討厭,這人整個地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臉上也有一種慚愧之色,彷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揀中這樣一個丈夫。曼楨看見她姊姊面有慚色,倒覺得一陣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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